商鞅冷冷问:“诸位村民父老,你等对黑九所为,可有辩解?”
“哇——!”的一声,人群竟是捶胸顿足放声痛哭,无尽的羞惭使他们抬不起头,说不起话。商於县令和吏员、卫士都忍不住心酸低头。只有黑九没有哭,就象一段木头一样跪在那里。
商鞅厉声喝道:“不许哭嚎!都站起来!”
村民们骤然禁声,惊恐的望着冷冰冰的商鞅,又不由自主的深深低下头。
商鞅冷冷道:“秦国法令,不容二出,执法不避贵贱,法外永不施恩。此等道理,二十年来朝野皆知。奖励耕战,惩治疲惰,乃秦国新法之根本。黑林沟村正黑九,怠于职守,放纵恶欲,致使富裕勤耕之村,沦为饥荒穷困,罪不可赦。来人,将黑九押起,就地正法!”
铁甲卫士轰然应命,将肥胖臃肿的黑九猛然架起。村民们惊恐得睁大了眼睛,突然一齐跪倒哭喊:“大人,饶恕村正,让他改过自新吧——”
“立即正法!”商鞅厉声一喝,头也不回。
四名卫士将黑九押到了场边石磙旁。黑九嘶声大喊:“黑九该死!黑林沟子孙们,不要学黑九啊!”便将粗壮的头颅伸到了石磙顶上。卫士剑光一闪,一颗白头滚下,鲜血喷出丈余之外!
场中村民脸色煞白,鸦雀无声,如在梦魇中一般。
“黑九啊!你等我——!”突然,一个蓬头垢面的白发老女人哭嚎着从人群中冲出,抱住黑九的尸体,猛然一头撞上石磙!满面鲜血的老女人费力的笑了一下,嘴唇蠕动着想说一句什么,终于未能说出,便趴在黑九胸前去了。
“黑嫂——!好黑嫂啊——!”顷刻间男女老幼放声痛哭,一齐跪倒在地,向老女人的尸体叩头。显然,他们对黑九的死,远远不如对老女人的死感到震撼悲伤!
商鞅转过身子,背对着悲伤哭泣的人群,紧紧咬着牙关。商鞅蓦然想起,当年他第一次踏进商於的穷山恶水时,黑嫂还是个活泼天真的村姑少女,黑九还是个憨厚朴实的愣后生,他们俩的相爱,是这个穷乡僻壤的美丽神话。就在商鞅要离开这个村子时,他们大婚了。他们很穷,可是他们对好日子却充满了憧憬。商鞅记得,他当时送了这对新婚夫妻十枚铁钱,活泼天真的黑姑还为他唱了一支山歌,说他这个“过路先生”是他们俩的福星!后来,为了暗中保护嬴驷,商鞅曾派荆南多次到商於黑林沟暗访,知道了黑九夫妇已经是深受山民拥戴的好村正,是秦国村正的一颗耀眼的亮星了!谁能想到,今日竟是自己亲自将黑九斩首了,那个贤良能干聪慧爽朗几乎有恩于每一个路人和村民的黑嫂也去了。她如何知道,他便是当年那个“过路先生”啊……商鞅感到心头阵阵疼痛,一股热泪竟是夺眶而出!
但商鞅没有心软,在满场痛哭声中,他猛然转过身来厉声道:“将商於县令押起来!”
村民们猛然止住了哭声,惊恐的看着商鞅,茫然不知所措。
商鞅冷冷道:“商於县令疏于督导,使民怠惰;又滥施仁政,触犯新法,开秦国新政之恶例,实为不赦之罪!为正国法,以戒恶习,将商於县令,就地正法!”
商鞅冷峻的宣判刚一落点,黑林沟村民们轰然跪倒一片,“大人啊,县令是好人哪!饶了他这一次吧。”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叩头哭求,“大人,县令有恩于黑林沟,让我们死吧,我等愿意替县令服刑啊!”
商鞅大袖一挥,“法不容情,即刻行刑。”
商於县令已经面色灰白的瘫吊在铁甲卫士的臂膊上,嘶声大叫,“千古之下,何有仁政受刑之荒诞律法?商君,你甘做酷吏,青史遗臭么?!”
商鞅冷笑,“没有你这迂腐之极的仁政,何来黑林沟之恶性怠惰?身为执法命官,不思唯法是从,却苟且于沽名钓誉,实为法制大堤之蚁穴。秦国官吏皆如你等,法制大堤岂不自溃?国家富强,商鞅何惧酷吏之名?行刑!”
剑光一闪,又一颗人头落地!这是第二颗秦国县令的人头。黑林沟村民们第一次亲眼看见,赫赫县令竟然与庶人一样被大刑斩首,惊恐得毛发皆张,大汗淋漓,大张着嘴巴却没有一点儿声音。
商鞅对黑衣小吏下令,“你且留在黑林沟,带领一百名甲士,督耕一年,不许发放官粮救济!明年收获之前,只许催督村民,狩猎采集自救。一年后若有改变,大功晋爵。若无改变,依法严惩不怠。”
“谨尊商君命!”黑衣小吏精神大振。
“黑林沟父老兄弟姐妹们,”商鞅慷慨激昂,“从今日起,你们就要象上古先民一样,进山狩猎采集,自救谋生。播种之时,官府会按土地多少,如数发给你们种子的。但绝没有一颗粮食的救济。如果你们不想洗刷自己的耻辱,你们可以逃跑,秦国绝不强留没有血性的懦夫!如果洗刷了耻辱,恢复了黑林沟的富裕生计,人人都是有功之臣,人人晋爵一级。生死荣辱,都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官府的仁政,救不了你们,只有你们自己,才能救出自己。我相信,黑林沟人,不是懦夫——!”
场中寂静异常,人们的惊恐竟在倏忽之间神奇的消失了,一双双茫然无措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仿佛一个懵懂的醉汉在当头棒喝之下猛然醒悟一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佝偻猥琐的人群,直起了腰身,眼中燃起了自信的火焰。
商鞅一挥手,满载粮食的牛车队咣当咣当的出村远去了。夕阳西下,黑林沟男女老幼目送着维系生命的赈济粮车渐渐远去,竟是一动不动的伫立着,象面对死亡的猛士,肃穆而又悲壮……
猛然,一个老人高喊:“收拾家伙!进山——!”
“收拾家伙——!进山——!”人们拼命呐喊着,争先恐后的跑开了。
天色暮黑,秋风呼啸。黑林沟的男女老幼举着粗大的松明火把,肩扛手提扶老携幼的进山了。商鞅立马村口,默默的为他们送行,直到那逶迤的火把消失在茫茫大山之中。
商鞅回身看了看黑乎乎的村庄,一挥手,马队向南方的山道奔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