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边人悲啼
念我生民苦兮
义士舞干戚
悲怆激越的童声唱和着,“念我生民苦兮,义士舞干戚……”悠悠歌声,飘向深邃无垠的大山林海,与隐隐林涛溶成一体,仿佛天地都在呜咽悲戚。
“这是,墨家的《忧患歌》?”秦孝公泪光莹然。
玄奇默默点头,一声沉重的叹息,“这《忧患歌》,平日里是不许唱的。”
突然,凄厉的长嚎又一次划破山谷,在《忧患歌》悲凉的余音中显得怪诞恐怖。黑衣壮汉向墨家弟子弟群手舞足蹈比比划划,却是无人理会。弟子们却也顿时没有了欢歌笑语,默默的走进了箭楼下的门洞。红褂猴子也蹦蹦跳跳的解开铁索,用藤条赶着黑衣大汉走进了城堡。
玄奇看看孝公,眼中闪出一片关切,低声道:“走吧。”
秦孝公微笑,“这儿是你的家,不用怕,走呵。”
太阳已经落山了,大峡谷中一片暮黑。秦孝公看清了城堡外的那片空地是新开垦的一片松土,便想到那个黑衣大汉已经被铁索和猴子押了许久了,不禁轻轻的一声叹息。
箭楼下,两名持剑弟子拦住玄奇,“请出示门牌。”
玄奇从怀中摸出一方黑色石牌递过。持剑弟子一看,拱手道:“师兄受罚出山,回山须得巨子手令。”
玄奇道:“我有意外大事,须得与这位先生立即见到巨子。请即刻通禀老师。”
“请稍候。”持剑弟子匆匆而去。
片刻之后,大门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禽滑厘和邓陵子带着几名持剑弟子匆匆赶来。禽滑厘打量着玄奇二人,淡淡笑道:“玄奇师妹,回山报捷么?”
“禀报大师兄,玄奇有紧急大事。此处不宜细讲。”
邓陵子冷冷问道:“这位何人?岂能擅入墨家总院?”
秦孝公坦然拱手笑道:“我乃秦国国君嬴渠梁,特来拜会墨家巨子。”
话音落点,禽滑厘、邓陵子骤然变色。门洞众弟子更是怒目相向,立即快步仗剑围住了秦孝公,齐喝一声:“狂妄暴君,格杀勿论!”
玄奇挡在孝公身前,厉声道:“大胆!没有巨子裁决,谁敢擅杀一国之君?”
秦孝公推开玄奇,微微笑道:“墨家除暴,都是如此不问青红皂白么?”
禽滑厘已经恢复镇静,威严命令道:“收剑回队。邓师弟,先将玄奇关押起来。”
“且慢。”秦孝公正色道:“秦国是非,有我承担。你们如果象对待黑大汉那样,将她当苦役奴隶,我绝不饶恕你们。”
“如何?你要阻挡墨家执法?”邓陵子冷笑。
秦孝公果断坚定,“玄奇乃秦国大功臣之后,不仅仅是墨家弟子。尔等敢虐待玄奇,我将亲率秦国勇士,剿灭墨家!”
邓陵子本来已经感到在秦国丢尽了脸面,此刻恼羞成怒,大喝一声,“嬴渠梁!尔休得猖狂!剿灭墨家?我邓陵子先试试你的本领!”顺手掠过身边一个弟子的阔身短剑,大袖一拱:“请吧,公平决斗。”
禽滑厘断喝:“邓陵子退下!”
秦孝公大笑,“禽兄莫要阻拦,嬴渠梁正想领教墨家剑术呢。”其实在来路上孝公已经反复思忖了有可能在墨家遇到的各种危险和应对之策。他很清楚,墨家这种以天道正义自居且横行天下的学派团体,已经在百年之间形成了一种蔑视天下的霸气,必要时在无伤大局的关节上,必须让他们明白天外有天,墨家不是万能的,也不是所向无敌的至尊正义。剑术一道,本来也是嬴渠梁的长项,他从十二岁就随军征战,十六岁获得秦国的黑鹰剑士甲胄,于万马军中冲锋搏杀过不知几多次。虽说步战剑术与骑士格斗不尽相同,且邓陵子又是墨家四大弟子中剑术修为最高的一个,一支奇异的吴钩弯剑曾经震慑了天下多少邪恶?但秦孝公依然充满了战胜的自信。再说,玄奇的安危,实际上也系于秦国的实力和正斜,正斜之分要见到老墨子方能定夺,实力则是目前必须让对方知道的。因为谁都知道,一个居于战国之列的大国,再穷再弱,以倾国壮士对付一个学派还是绰绰有余的。问题的关键,就是这个国家的国君有没有决战决胜的气质和发动这种剿灭的勇武。既然如此,岂能不慷慨应战?
眼见邓陵子短剑在握,秦孝公笑道:“邓陵子,请换你的吴钩吧。”
邓陵子冷笑,“那要看你的本领,配不配用吴钩啦?”
秦孝公皱皱眉头,原本黧黑的脸更黑了几分,冷冷道:“那就看看吧。”向前三步,长剑锵然出鞘,“请吧。”
“长剑先请吧。”邓陵子此话,本意在嘲笑秦孝公的尊贵身份,同时也有意无意的提醒在场同门,我在兵器上是让他一筹的。战国时代,普遍使用的乃是阔身短剑。长剑只是国君、统帅和极少数著名剑士才有的。后来随着精铁冶炼工艺的提高和铁产量的增加,到了秦末汉初,三尺长剑才渐渐普遍起来。
不想秦孝公闻得此话,微微一笑,回身道:“玄奇小妹,请借我短剑一用。”
玄奇本来就急出了一头细汗,此刻更是担心,“短剑……”想想又将后面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玄奇也是久有阅历的墨家才女,岂能不知决斗不能分心的道理?她默默捧出了秦孝公赠给他的一尺剑。她知道,那肯定是他用顺了手的兵器。
秦孝公短剑在手,竟是比邓陵子的短剑还短了几寸。他左手一顺,短剑便从犀牛皮精制的剑鞘中滑出,暮黑中一道闪亮——无疑是一把神兵利器!
邓陵子后悔自己多嘴,竟然变成了真正的平等决斗。此刻要再说什么未免显得罗嗦,便不再说话,短剑直刺,一道寒光便直逼孝公当胸而来。秦孝公眼光极是敏锐,一个滑步侧身,人便到了邓陵子左侧,短剑一撩,邓陵子正在疾步转身的时候,短剑已到他左边肋下!邓陵子本来漫不经心,骤然间一身冷汗,大喝一声,阔身短剑闪电般压下,又顺势一个弧形横扫。这是吴钩剑的连绵攻击动作,守攻相连,凌厉异常。殊不料秦孝公在短剑上撩时步伐已经急速的向左旋转,邓陵子的阔身短剑回防下击时,他的一尺剑已经收回,轻灵的滑到了邓陵子左侧,非但避开了正面的弧形剑光,且短剑又迅疾的刺向邓陵子左腰!当此攻势,邓陵子已经清楚——必须摆脱这种被动旋转!他一个蹲身右跳,避开左刺,阔身短剑便在离地尺许高处划开一个半圆,身前一丈之内将没有秦孝公的落脚之处。这是墨家的步战绝技——低攻斩足!然则秦孝公久在马上征战,对步卒低攻的反击训练有素,反应极为灵敏。邓陵子纵跃蹲身时他已经凌空跃起,短剑划出,邓陵子后背的布衣顿时一分为二!
全场墨家子弟都“咦——!”的惊叹了一声。
邓陵子回身,掷剑在地,“好!配得上我的吴钩!”显然想换了兵器再战。
禽滑厘正色道:“邓师弟,成何体统?墨家是缠斗之辈么?”
秦孝公拱手笑道:“久闻邓陵子吴钩天下无二,嬴渠梁侥幸一胜,尚请鉴谅。”说罢,将短剑捧给玄奇,“小妹,多谢你了。”玄奇默默接过短剑,一种舒心的微笑洋溢在脸庞。
邓陵子脸色忽白忽红,直恨自己轻敌大意,使墨家在这个暴君面前有失颜面,眼见秦孝公谈笑自若,越想越气,竟然一跺脚扬长而去。
禽滑厘仿佛没有看见,依旧是平静如常,“将玄奇押下去,待禀明巨子再做处置。秦公请随我来。”大袖一挥,径自向城堡深处走去。
厚重的石门隆隆关闭,墨家城堡淹没在神农大山的无边黑暗中。
小竹楼里,老墨子正在对着一本《鬼谷子》出神,那是一本已经磨得很破旧的羊皮大书,边角发毛,书页暗黄,惟有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风灯摇曳,一颗硕大的秃头忽明忽暗,枯瘦伟岸的身躯却是一动不动。这是老墨子的习惯。每每遇到意外困惑,他都要竟日枯坐,让思绪在冥冥之中随意遨游。
邓陵子从栎阳撤回,立即向老师禀明了遭受突然袭击的经过。事隔三天,苦获也在陈仓古道失利。老墨子大为惊奇,天下何门敢于袭击墨家?嬴渠梁在即将就擒之际,何以就偏偏有救援赶到?不对。老墨子凭着他老辣的洞察,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这里边一定有个极为高明的对手在策划部署!否则,墨家在栎阳一出手,何以就有了袭击事件?而且手段极为高明,既不和墨家正面交手,又堂而皇之的使墨家暴露无遗不得不退,同时又警觉到墨家的另一着棋,立即派精骑追赶保护嬴渠梁,堪堪使嬴渠梁脱险。在突发事变面前能有如此连环动作,绝非寻常之人所能办到。在将近百年的周旋中,老墨子对列国诸侯和七大战国的应变才能了如指掌。这些王公将相中自然不乏杰出之辈,然面对这种和大军征战迥然有异的奇袭暗杀,他们大多束手无策或迟钝之极。墨家对暴政暴君和公然的不义战争,其所以能保持强大的威慑力,原因正在于这种狂飙闪电式的突袭,使即或是强大的国家也防不胜防。老墨子蔑视天下,蔑视王公将相,是有理由的,不仅仅因为他高举着正义天道的旗帜,而且因为他从来没有失算过,更没有失败过。难道上天在秦国给他安插了一个真正的对手?需要他亲自出山?心念及此,老墨子豪气顿生。多年来沉寂深山,并没有泯灭他为天下而生、为天下而死的高远情怀。假如强敌崛起,他会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率领弟子们铲除暴政。墨子自成为天下显学立起墨家,从来没有因为惧怕牺牲与毁灭学派而向暴政酷吏屈服。
三十年前,当楚国逞公输般云梯之威,大举兴兵妄图吞灭宋国的危机时刻,墨子非但亲率三名弟子急如星火的赶到楚国郢都,与公输般较量以说服楚王罢兵;而且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派出了全部三百名弟子赶往宋国帮助防御。那一次如果楚国硬是出兵,整个墨家势力肯定会和宋国一起毁灭。老墨子对这一点很是透彻,既然挑起了天下重担,既然立起了正义的旗帜,就不能姑息生命而畏首畏尾。“赴火蹈刃,死不旋踵”——这是每一个人成为墨家子弟时的誓言,也是老墨子毕生推崇的烈士精神。一身赴难,舍我其谁?在强大的暴政对手面前,老墨子从来都是气壮山河的。
虽则如此,老墨子从来不卤莽行事。没有将对手揣摩透彻以前,他绝不会轻易出击,况且这第一次还两路失利,岂能不引起他极大的注意?竞日思虑,他排除了鬼谷子亲自出山的可能。他了解鬼谷子,那个老头儿从来不屑于与世人争一日之短长,雄心勃勃的要埋头教出一批扭转乾坤的弟子。那些弟子在出山以前,鬼谷子对他们百般珍惜,惟恐他们在成为栋梁之前有所闪失,岂能让这些弥足珍贵的未来大才涉险赴难?而弟子一旦出山,鬼谷子老头儿就永远撒手,绝不过问你的胜败荣辱。所以,没有任何一条理由要鬼谷子去阻击一场暗杀。“鬼谷子出山”,简直等于痴人说梦!那么,袭击之人自称“我门”,会是那一门呢?以老墨子的沧桑阅历,竟然困惑莫名,莫非天下又冒出来一个秘密团体,以压倒墨家为成名阶梯?
老墨子不禁哑然失笑,果真如此,此人岂非忒得小瞧墨家?
“老师,禽滑厘师兄有要事求见。”随侍弟子站在竹楼外。
“进来吧。”老墨子依旧在风灯前沉思。
禽滑厘匆匆走进,恭敬的躬身拱手,“禀报巨子,玄奇回山,秦国暴君嬴渠梁一起来到。”
“噢?”老墨子身形未动,却已经回过身来正面对着禽滑厘,他显然有些惊讶,两道雪白的长眉猛然一抖,“嬴渠梁,自己来了?一个人?”
“是。一个人。对,还有玄奇。”
老墨子沉默有顷,“如何安置了?”
“邓陵子并赴栎阳弟子要诛杀嬴渠梁,弟子以为不妥,将他安置在客岭暂住,十名虎门弟子看护。如何处置,请巨子示下。”
“邓陵子和嬴渠梁没有比剑?”
“比了。邓陵子轻敌致败。”
“轻敌?你也如此看?”老墨子长长的白眉一挑,目光锐利的看着禽滑厘。
“不。这是邓陵子之言,弟子尚难以定论。”
“玄奇呢?”
“师妹擅自逃罚,弟子下令将她关在省身洞思过,而后请巨子处置。”
老墨子咳嗽一声,“立即将玄奇带来见我。一个时辰后,你们四个也来。”
“弟子遵命。”禽滑厘做礼,迅速去了。
老墨子看着禽滑厘的背影,轻轻叹息一声。禽滑厘是他的第一个弟子,数十年来追随墨子,为墨家立下了无数功劳,早已经成为名震天下的大师,也成为墨家自然形成的第二代巨子。然则老墨子对禽滑厘总有些隐隐不安。他已经是五十多岁了,但是对墨子永远是毕恭毕敬惟命是从,竟从来没有争辩。老墨子很清楚,禽滑厘的性格本色坚毅严厉,离开他办事便极有主见,且果断独裁。惟其如此,老墨子总感到禽滑厘在许多事情上未必赞同自己的决断,但却总是毫不犹豫的服从执行。老墨子一生苦斗,天性洒脱,他希望也喜欢弟子们令行禁止纪律严明,也希望也喜欢弟子们无所顾忌的表现出本色,在有不同看法时和老师争辩,经常说,“不争不辩,大道不显。”他喜欢玄奇,就是喜欢这个女弟子的纯真活泼和敢于求真的勇气。她很少叫墨子“巨子”,几乎从来都只叫“老师”,墨子竟然例外的从来不纠正她。还有苦获那犟牛一般的固执争辩,邓陵子的偏执激烈,相里勤的宽厚失察,老墨子也从来不以为忤。而这些,禽滑厘从来没有,他在老墨子面前永远是那么谦恭服从,没有丝毫的争辩。老墨子感到禽滑厘和几个骨干弟子之间,总有点儿隐隐约约的拧劲儿,禽滑厘却从来不正面涉及,只是在诸如衣食住行、健身比武等细节上有意无意的说“师弟师妹们年轻,让他们尽兴吧。”果真是年龄差异么?老墨子有时也真是吃不准。人心如海,博大汪洋,他老墨子就能看透一切么?可身后墨家的光大,靠的就是他们啊……
每次想到这里,老墨子就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老师……”玄奇站在竹楼门口哽咽。
“进来吧。”老墨子淡淡笑道:“只身擒回嬴渠梁,大功,何有眼泪?”
“老师,他是自己要来的,弟子带路而已。”“知道。”老墨子淡淡一笑,“玄奇啊,你以为嬴渠梁如何?”
玄奇轻轻的走进来,垂手肃立,“老师,嬴渠梁,至少不是暴君……”
老墨子爽朗大笑,“玄奇呵,一说嬴渠梁,你就咬住这一句话。口才哪里去了?来,坐下,仔细说说,嬴渠梁如何来的?”
玄奇止不住又是泪水涌出,平静下来,才对老师详细叙述了陈仓谷的巧遇和来神农山的经过。老墨子听完,竟是久久沉默,直到玄奇离开,他也没有说话。
中夜时分,禽滑厘等来到,老墨子和四大弟子秘密商议了整整一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