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西部的官道上,一队骑士放马奔驰,为首将领正是车英。
按照卫鞅的推测判断,墨家一定要分兵袭击国君。秦孝公此次西巡,只带了三名卫士,如何能对付墨家剑士的突然攻击?卫鞅心急如焚,命令车英带一百名精锐的铁甲骑士星夜赶赴西秦,保护国君。车英兼程疾驰,追过杜邮、废丘、郿县、虢县、雍城,还是没有追上秦孝公。雍城令说,国君一路西行,在虢县只住了一个晚上,天不亮便起程西进,没有说去哪里。车英了解秦孝公的禀性,推测他肯定要去陇西巡视,便马不停蹄的向陈仓方向赶来。
陈仓,原本是一片山的名字。它扼守在关中、陇西、汉水地区的三岔口上。古人说,黄帝曾在这里建都,当时叫陈。后来黄帝与炎帝在阪泉大战后便东迁而去了,数千年沧桑,这里便又回到了莽苍荒野。渭水东来,越过陈仓山便进入了渭水平原的狭长脖颈。汉水地区要北上,也必须先越过大散岭,再越过陈仓山,才能进入渭水平原。而从渭水平原无论是去陇西还是去汉水,陈仓山都是必经的咽喉之地。西周时期,陈仓山和大散岭便是扼守巴蜀和西部戎狄的重要关隘。当时只在大散岭建了散关,一并守卫大散岭和陈仓山。传说的老子要出关西入流沙,被关令尹喜强留请著书,因而写下了不朽的《道德经》。那个关便是散关。周平王东迁洛阳,秦国成为渭水平原的主人后,由于汉水流域大部分属楚国土地,所以大散岭的散关依旧是重要隘口。而陇西本是秦人的老根基,所以扼守在陇西与渭水平原脖颈处的陈仓山倒一直没有建立关隘,而只有一座驿站。通常商旅之行,都是在陈仓驿站养足精神,而后或西出陇西,或南下散关入楚入蜀。
车英预料,在雍城与陈仓之间大体可以追上国君。他下令疲劳难行的马匹缓行,自己带领三十名快马骑士先行全力追赶。将近陈仓山,遥遥可见两山夹峙的古道中正有三骑身影。
“君上——,慢行——!”车英放喉高喊。
山风迎面呼啸,前行者不可能听见后面的呼喊之声,依旧向谷中走马而去。
正在此时,一声尖厉的山鹰鸣叫,两岸山头扑下一群黑色身影,向谷中三骑凌空袭击!车英大吼一声:“箭队冲杀!快!”一声凄厉的牛角号声,三十骑铁甲骑士以车英为箭头,狂飙般向山谷卷来。
前行三骑正是秦孝公嬴渠梁和他的两名卫士。进入陈仓山,他正在仰望两岸险峻的山势,猛然听见山鹰怪叫,心中一紧,腰间长剑已经拔出。几乎就在拔剑的同时,两边山头的人影在黑白交错中已经凌空飞下,霍霍剑光夹着一片绳网迎头罩来。秦孝公少年从军,久经沙场,是秦军中智勇双全的名将,眼光一扫,便知强敌已将前后上三路封堵严实,最大危险便是头顶的剑击与绳网。电闪之间,他采用了战场上骑兵惯用的抵抗手段,身体一伏,机警的粘着马腹滑到马下。身后的两名卫士已经从马背飞身跃起,两支闪亮的阔身短剑迎住了空中的剑光绳网。只听两声沉闷的低哼,鲜血飞溅,两名卫士象石板一样跌落在地!此刻秦孝公已经飞快贴紧了战马右侧,那匹神骏异常的彤云驹嘶鸣跳跃间,已经紧紧靠住了北面的山体。秦孝公飞身纵跃到一块大石后面,彤云驹则死死挡在大石前人立嘶鸣,用那双铁蹄不断踩踏冲上来的黑白身影。虽然如此,凌空飞来的强敌似乎根本没有看在眼里,两条灵动的绳钩贴地飞出,“咔!”的搭住两只马蹄猛力一扯,赤风驹顿时轰然倒地。几乎就在同时,十余个黑白身影如大鹰般越过战马围住山石,一声齐吼:“生擒暴君嬴渠梁!”
生死关头,秦孝公热血沸腾,大吼一声,飞身突刺,一个黑白人顿时被洞穿胸膛,倒地死去。抽剑之际,身形一蹲,便躲过了头顶身后扑来的身影,随即一个急转身,长剑迎面划出一个圆弧,强敌却飞身后退,一齐大喝:“嬴渠梁弃剑受缚,饶尔不死!”秦孝公嘶声大喝,“赳赳老秦,有死无降!”跳下大石,挥动长剑,直冲强敌圈中。
正在此时,谷口响起暴风骤雨般的马蹄声,车英率领三十名铁甲骑士赶到!
高处一声大喝:“撤——!”黑白身影倏忽间消失在山石密林中无踪无影。
“君上——!”车英飞身下马,一个纵跃便到了秦孝公面前,“君上可有剑伤?”
“没有。”秦孝公犹自望着山林,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君上,请勿在险地停留,当速回驿站定夺行止。”车英面色仍很紧张。
“好吧,就回驿站再做计较。”秦孝公回头看看两名卫士的尸体,吩咐道:“运回驿站交虢县令妥为安葬,赐爵一级,家人免劳役赋税三年。”车英答应一声,命令将卫士尸体驮上战马,迅速保护秦孝公回到陈仓驿站。
陈仓驿站虽然不大,但由于位在要塞,所以建得象一个小城堡,十分坚固。一百多间房子靠山建成梯次形,护墙大门全部由巨石砌成,平时住客,战时驻兵,实际上起着关隘盘查的作用。驿站丞五十余岁,老兵出身,虽然做了小吏,依然穿着一身破旧的盔甲,腰系一支阔身短剑,雄赳赳的向秦孝公施礼,“陈仓吏山石头参见君上!”秦孝公笑道:“山石头,在你这儿歇息一晚了。”“是!陈仓吏遵命!”山石头雄赳赳前行领路,“君上请跟我到上正大屋!”
上正大屋,便是最高处的一排正房,眼界开阔,用矮矮的石墙圈成了一座小院子。孝公住下。车英便在山头和小院内外布置好隐蔽的甲士,又安置好其余骑士轮换就餐喂马,以防突然袭击。一切安顿就绪,车英来见秦孝公。
“车英,你是如何赶来的?”孝公仍然在思考今日的怪异袭击。
“禀报君上,墨家在栎阳对左庶长行刺未遂,左庶长派我昼夜兼程赶来保护。”
“行刺?”秦孝公面色微变,“如何知晓是墨家?”
车英便将荆南失踪和卫鞅的推断说了一遍,秦孝公冷笑道,“看来墨家动了杀机,要将我和左庶长做暴君酷吏铲除了。车英,你以为该当如何?”
“君上,墨家剑士,防不胜防。唯一的办法是,剿灭其根基以绝后患!”
秦孝公摇头笑道:“不能。墨家天下显学,义剑诛暴,兼爱救世,乃近百年来天下正义之旗。秦国出兵剿灭墨家,且不说能否成功,大军一动,秦国就将激怒天下,自取其辱。”
车英醒悟,“臣思虑浅薄,君上恕罪。此举不可行,君上就当速回栎阳,增加精锐护卫,防备墨家再度袭击。”
秦孝公缓缓踱步道:“此事当真难办。对秦国变法,墨家显然误会极深。墨家素来坚忍不拔,绝不会因为一次失败而罢手。兵来将当,双方必有死伤,旧恨新仇屡屡纠缠,变法局面就有可能反复,有可能引起大局动荡……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
“敢问君上何计?”
“我亲赴墨家,澄清误会,釜底抽薪,安定大局。”
“君上,不可!”车英急迫道:“墨家本来就要擒获君上,君上身系国家根本,岂能自投罗网?请君上修书一封,臣做特使前往墨家,务必澄清误会!”
秦孝公摇摇头,“此事惟有我亲自前往,无人可以替代。”
“君上——!”车英哭喊一声,伏地叩头不止,“万万不可,秦国不能没有君上啊。让我去吧,纵然粉身碎骨,车英也不辱君命!”
秦孝公扶起车英,感慨叹息,“车英啊,你忠肝义胆,我岂能不信?然墨家素来以神明裁判自居,惟以老墨子学说为生杀准绳,从不听外人辩解,任何人做特使都会适得其反。你还有更重大的使命,回栎阳保护左庶长。”
“臣不能回栎阳。臣纵获罪,也要跟定君上!”
“车英啊,你我都是老秦人了,这块土地上渗透了我们祖祖辈辈的鲜血。能使秦国强大,谁舍弃生命都不足惜。如今秦国变法图强,绝处逢生,正在关键时机。现下,秦国的生命在哪里?秦国的灵魂在哪里?你应该知道。秦国不能没有左庶长,不能没有变法!如果需要做牺牲,首先当是我等老秦子弟。荆南失踪,左庶长处境更危险,谁能说荆南不是墨家斥候?左庶长是秦国新生的希望,你一定要回栎阳,一定要保护左庶长安然无恙!”秦孝公深沉激昂,没有回旋的余地。
“君上,只是你孤身去闯墨家,臣却如何放心得下?”
“车英,”秦孝公轻松的笑了笑,“墨家虽然自负霸道了一些,但却毕竟是讲道理的。看今日阵势,他们并未一力死战,一定要杀死我,倒象是要俘获我……我去墨家,虽则危险,然若处置得当,也不会即刻就有杀身之祸。你放心回栎阳去吧。”
车英默默的低下头,大滴的泪水断线似的掉到脚下。
第二天清晨,少有的晴朗天气。在陈仓驿站外的岔道口,秦孝公与车英分手,带领两名新卫士向西南大山中进发。秦孝公的谋划的路径,是越过大散岭从汉水进入神农大山。他虽然不知道墨家总院确切位置,但他对神农大山却并不陌生,那里是秦楚接壤的连绵群山,他曾经三次跟随公父去巡视要塞,三次从神农山腹地穿行。那时侯,墨家的故事使他感到神秘,为此也对那片莽莽群山生出了敬意。
要到大散岭,须得走出陈仓山小道。这是一条在山腰蜿蜒的傍山古道,虽是浓浓秋色,两边山头却也是苍黄中渗着青绿,道边小溪淙淙流向渭水,山谷中一片幽静。秦孝公走在一前一后两个卫士中间,不断观察着四面山势。
突然,山腰传来一阵清亮的女声山歌,在山谷中悠悠回荡。秦孝公不禁驻足倾听,那歌声仿佛从天外飞来,在空谷中飘渺回旋,令人回肠荡气:
生人莫要恋乐土噢
乐土原有千般苦啊
何日天下兼相爱也
抛却矛戈共耕织哟
孝公听得入神,却又微微一怔,手搭凉棚极目山原,竟没有发现一个人影。他觉得这声音似乎在那里听过,却又想不起来。猛然,他心中一动,放吼歌唱:
莫道乐土千般苦
甘泉原从苦中出
若得天下兼相爱
犹是日月两聚头
山悄悄,寂静无声,山腰传来一声飘飘渺渺的叹息,却再也没有清亮的歌声了。
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突然涌上秦孝公心头。他茫然四顾,竟是青山杳杳,了无声息,不禁轻轻一叹,顺着山道继续前行。突然,一声短促的尖叫,山腰传来一阵异响!
两名卫士飞身跃起,将秦孝公掩在一块大石后,长剑飞快出鞘。此刻只见山上土块石块哗啦啦滚下。秦孝公在大石死角抬头观察,只见石子土块激起的尘雾中一个身影翻滚而下,显然是有人失足摔落。山坡陡峭,又兼草木衰落无可阻挡,那身影竟是翻翻滚滚落下!秦孝公眼疾身快,从大石下一跃而起,冲上山坡,抱住那个在陡坡上翻滚的身影。两个卫士也立即冲上山坡,从身后拥住秦孝公站稳。
到山下小道,秦孝公将那人放到大石上,一个卫士便给伤者檫拭脸上的灰土血迹。孝公看着山上,想着方才的歌声,心思迷茫。
“君上,是个女的!”卫士惊讶的叫道。
孝公回身一看,不禁惊怔的说不出话来——眼前伤者露出了秀丽苍白的脸庞,长发散乱,不是玄奇却是谁?她身上穿着从中间分为黑白两色的粗布衣,布靴绑腿上还插着一支袖珍剑——孝公一眼看见,那就是自己赠给玄奇的护身剑!
卫士低声道:“君上,是墨家女杀手,小心!”便挡在秦孝公身前,对另一个卫士道:“保护君上,这个我来对付。”孝公恍然醒悟,正色摆手道:“退后。我认识她。”说着伏下身来,“水!”接过卫士递过的水袋,右臂揽起玄奇,便给她慢慢喂水。
女子睁开了眼睛,迷朦喘息,“方才,谁在唱歌儿?”
“玄奇妹妹,是我。看看,我。”
玄奇身体轻轻一颤,凝目注视,惊讶的“啊”了一声,一下子昏了过去。
孝公情急,轻轻摇着玄奇呼唤:“玄奇妹妹,玄奇妹妹,醒醒啊……”
玄奇苍白的脸庞上涌出了两行泪水,“不要,不要看见你。你,快回栎阳。”
孝公压抑着酸楚激动,将玄奇的身体靠在山石上放正,平静的笑道:“玄奇妹妹,睁开眼睛,看看我吧。一别三载,山水未改呵。”
玄奇睁开眼睛,冷冷道:“世无不动之物。你速回栎阳,无须多言。”
秦孝公淡淡一笑,“我不回栎阳。我要到神农大山,找墨家总院。”
“你,你说什么?”玄奇骤然变色,红潮涌上了苍白的脸庞。
“我要去墨家总院。”孝公一字一顿。
瞬息之间,玄奇恢复了平静冷漠,“嬴渠梁,山外有山,我劝你回栎阳去。”
“不越高山,无得通衢。纵然失足,此心无憾。”
“嬴渠梁,世间大事,不逞口舌之辩。”
“无口舌之辩,不足以明公理正是非。”
“一身之难,不足以填沟壑。一忍之勇,可以育山川。”
“士有不忍之辱,国有不避之难。”
玄奇沉默了。突然,她抱住孝公痛哭失声,身体颤抖得象秋风中的落叶。孝公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理顺她散乱的长发,“小妹,你是从来不流眼泪的呀。来,对我说说,你现下在做何事?要去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