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不然。”侯嬴摇头,“执法权臣,万民侧目。这个古训不能忘记。鞅兄力行变法,重刑惩恶,此中生出的明仇暗恨,当真是层层迭迭。譬如郿县大刑中斩决了三十余名疲民游侠,这些人与列国游侠剑士皆有交谊。此等人本无正业,可以耗费终生,处心积虑的复仇扬名,防不胜防。铁甲骑士可以当大敌,却不能防刺客。而权臣之患,不在正面大敌,恰在背后冷箭。鞅兄须听得人劝呢。”
卫鞅沉默有顷,沉吟问道:“莫非侯兄要……给我一个贴身护卫?”
“对。我正是要给你举荐一个武士。”
“是那个——黑衣哑巴?”卫鞅目光炯炯。
侯嬴大笑,“鞅兄啊鞅兄,和你说话真是省力!想听听他的故事么?”
卫鞅点点头,“好,先干一爵再说。”
俩人各自大饮了一爵热酒,侯嬴掷爵一叹,便感慨的说起了一段奇遇
十五年前,侯嬴奉白圭之命,在楚国收购竹器向魏国运输。
有一天,他来到郢都官市,寻访一个手艺极高的竹器工匠。曲曲折折,却不意走进了郢都“人市”。那时侯,中原各国虽然也还有官奴、私奴和隶农,但官办的奴隶市场早已经消失了。尤其是魏国,李悝变法前三年,奴隶市场便被取缔。侯嬴在中原还真没见过买人卖人的“人市”。郢都的“人市”很大,在城角一片旷野里,和秦国栎阳的南市大集差不多。各种奴隶分别被拴在粗大的麻绳圈里,任人评点挑选。侯嬴从市人的谈笑中得知,楚国“人市”买卖的奴隶,绝大部分是贵族私家军队攻破“山夷”部落得到的战俘。战胜贵族在战俘面颊上,烙下一个自己家族特有的标记。如果买去的奴隶与所标明的能力体力有较大差距,或者是个病人,则买主可以凭奴隶烙印找到卖人的贵族退换或退钱。
侯嬴漫步过市,却被一顶帐篷门口的叫卖声吸引。一个管家模样的肥子大声吆喝着,“快来买家奴啦——,不是山夷,是叛逆罪犯啦——!”过往贵族纷纷涌进帐篷,侯嬴也跟了进去,想看看是何等罪犯竟上了人市?进得帐篷,只见木桩上拴着一男一女和一个少年。管家拧着男人光膀子上的肌肉高声道:“列位请看,这男奴的肉象石头一样啦,食量大,力气大,足足顶半头水牛啦!买回去耕田护院,一准没错的啦。”说完又一把扯开女奴胸前的白布,揉摸着女人的胸·部高声吆喝,“列位再看这母货啦!又肥又白,奶子又大,识得字,能干活,还能陪床啦!”说着便掀开女人的粗布短裙,亮出女人丰·满修长的大腿和浑圆雪白的屁股,啧啧赞赏,“来,看看,摸摸,有多光!前后上下由着主人,保你乖得象一只母狗啦!”说话间气喘吁吁,口水便滴到了女人的大腿上,伸手一抹,“啪!”的在女人大腿上拍了一掌,笑问周围,“如何?够味儿啦?”有人喊道:“那个小东西呢?有何长处?”管家忙不迭走到少年面前,掰开少年嘴巴道:“这个小东西当真宝货啦!割掉舌头的活工具,能听不会说,任凭驱使啦。列位请看,有牙无舌,不假的啦!”便有人高声问:“开价几何?”管家气喘吁吁道:“便宜啦,三连买,五百金!单个买,每个二百金!”便有逛市的贵族纷纷凑上前去,摸摸捏捏,评头品足讲价钱。侯嬴看着,觉得心里老大不舒服,悄悄挤出了帐篷。
两个月后的一天,侯嬴在郢都外的山林里踏勘竹源,却突然听见林外传来尖锐的女人喊声。侯嬴疾步走出竹林,只见山坡上的茶田里,一个衣饰华丽的贵族正在从背后强奸一个女奴,女奴脖颈和双手都拴着铁链,趴在地上不断呼救。旁边两个被铁链拴在树上的奴隶,愤怒的呼喊挣扎!仔细看去,却正是那天在人市上遇见的三个奴隶。
侯嬴怒火中烧,冲到茶田,一剑刺死了那个作恶的贵族,又解开了拴在树上的男人和少年。三人一齐跪在地上哭喊谢恩。侯嬴扶起他们,将手中的钱袋递给男子道:“这是二百刀币,你们拿上,逃到深山里安家去吧。”男子连连摆手,咬牙沉默。女人哭道:“客官不知,我夫君本是楚国将军,只因在攻打山夷时放走了几百名战俘,被令尹判罪,全家没入官奴。如今烙上了官印,逃到那里都是死路。只求客官带走我的小儿子,给将军留个根苗。”说罢,搂着少年放声大哭。少年嗷嗷怒吼,将铁链在石头上摔得当啷乱响。侯嬴向男子深深一躬,“将军宅心仁厚,可愿跟我侯嬴到魏国去?”男子沉重的摇摇头,“我一走,族中剩余人口就会被斩尽杀绝。谢过客官了。我姓荆,小儿叫荆南。此生无以为报,来生当为客官做牛做马。”侯嬴含泪拱手道:“荆将军放心,侯嬴定保荆南无忧。”
夫妇二人再次向侯嬴跪地三叩,站起身来,相互拥抱,一起向山石上猛力撞去!侯嬴不及阻挡,眼见二人鲜血飞溅,当场死去。奇怪的是,那个脚上拴着铁链的少年却没有哭喊,站在那里象一块石头。侯嬴想挖个土坑埋葬了将军夫妇,少年却拉住他的手默默摇头。侯嬴恍然大悟,罪犯奴隶逃亡,举族要受杀戮!留得尸体,可保族人无事。侯嬴不禁惊叹少年的机警聪敏,二话没说,拉起少年就走。
在一个信得过的铁工作坊里,侯嬴为小荆南取掉了脚上的铁链,又将他化妆成一个女孩子,才随着运送竹器的车队回到了安邑。
卫鞅感慨叹息:“一个人殉,一个奴隶,害了人间多少英雄?”
“这个小荆南天赋极佳。我一直将他带在身边,教他剑术,教他识字,任何一样,都是一遍即会。在安邑第二年的夏天,当时他只有十三岁。有一天夜里,他正在庭院练剑,却突然失踪了。留下的只有一个竹片,上面写了四个大字——借走荆南。你说奇也不奇?”侯嬴饮了一爵热酒,慨然道:“十二年后,也就是五年前,荆南居然找到了栎阳城这座客栈。我从他的比划中知道,原来是一个老人带他到一座神秘的大山中修习剑道。十二年后,老人认为他已经学成,就让他到秦国找我。我问他这个老人是谁?他只比划是个好人。你道奇也不奇?”
卫鞅思忖有顷,“寻常游侠不可能。据我所知,天下以如此方式取人的,大体只有两家,鬼谷子一门,墨家一门。”
“鞅兄以为,究竟何门?”
“墨家。大约不错。”
“何以见得?”
“鬼谷子一门,文武兼修,政道为主,极少取纯粹的武士。墨家则不然。虽然真正的墨家弟子,也都是文武兼修。但墨家却有一支护法力量,叫非攻院,是专门训练剑道高手的。荆南更接近墨家这个尺度。”
侯嬴哈哈大笑,“墨家是个学派,要这护法队伍何用?”
卫鞅摇头感慨,“侯兄所言差矣。墨家可是非同寻常,与其说墨家是个学派,毋宁说墨家是个团体。自老墨子创立墨家,就以天下为己任,以兼爱非攻为信念,主张息兵灭战、诛杀暴政、还天下以和平康宁。如果仅仅是一种学派主张,也还罢了。墨家的特立独行处在于,他不求助于任何诸侯或天子,而是依靠自己的力量制止战争,消灭暴政。墨家的入室弟子非但满腹学问,且个个都是能工巧匠,个个都有布防御敌的大将之才。就是非攻院的习武弟子,也个个都是剑道高手。更令天下学派望尘莫及的是,墨家纪律严明,人人怀苦行救世的高远志向,粗食布衣,慷慨赴死,留下了无数可歌可泣的业绩。墨家能够横行天下,不受任何国家制约,反倒使许多好战之国视为心腹大患,凭的不是学问,而是实力。你说,这样一个团体,岂能仅仅将他当作学派看待?”
“如此说来,荆南你是要了?”
“他为人如何?”
“深明大义,忠诚可靠。几年来一直是客栈和白姑娘的联络人。”
卫鞅思忖有顷:“好吧,也有助于墨家了解秦国变法的实情。我推测,墨家早已经瞄上秦国了。”
“何以见得?”
卫鞅笑道:“墨家是天下有名的反暴政团体,岂能对渭水刑杀无动于衷?”
侯嬴揶揄道:“看来天下还真有狗逮耗子的事儿呢。”
卫鞅大笑:“好吧,将荆南请来吧。”
侯嬴啪啪啪连拍三掌,一个黑衣大汉推门而入,对侯嬴深深一躬,比划了一个手势,肃然站立。侯嬴道:“荆南,这位先生,是秦国左庶长卫鞅。你去做他的贴身护卫,如何?”荆南闻言,流露出钦佩的眼光,一阵手势,向卫鞅深深一躬,脚跟一碰,啪的站直身子。侯嬴道:“他说,愿为大人效力,誓死追随。”卫鞅拱手笑道:“壮士不怕我是暴政恶吏?”荆南满脸胀红,一阵比划,喉头中低沉的呜呜哇哇。侯嬴道:“他亲自看过了渭水法场,杀得都是为害一方的恶人。他如果是你,也要杀这些犯罪的坏人。”卫鞅慨然一叹,拱手道:“多谢壮士,日后烦劳你了。”刹那之间,荆南眼中闪烁出晶莹泪光,扑地跪倒,咚咚三叩,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布,双手递给卫鞅。卫鞅抖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一排血字——秦国将废奴除籍真假?
卫鞅认真的点点头。荆南嘴角一阵抽搐,突然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