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是冰雪消融春暖花开。三月初三,秦孝公举行完一年一度例行的启耕大典,笑着对参加大典的朝臣们道:“明日朝会,议定今年大计,诸卿各做准备。”这也是每年启耕大典后的第一次隆重朝会,官员们称为“春朝”,是朝臣们特别看重的年首朝会。
这天晚上,景监来到了客卿卫鞅的小院落。卫鞅正对着书房墙壁上的大图出神,见景监来到,微微一笑,“久违之客,必有大信,是么?”景监一言不发,从怀中摸出一支宽宽的竹板,卫鞅接过一瞥,只见竹板上赫然四个大字——明朝庭争。卫鞅拊掌大笑,“好!又一个启耕大典。”景监笑道:“一冬蜗居,鞅兄冷清否?”卫鞅道:“秦公让我养精蓄锐,安得冷清?”景监感慨:“知君上者,唯鞅兄也。”卫鞅却笑道:“知卫鞅者,唯君上也。”景监道:“鞅兄上路,真让我欣慰。想起去冬,时觉后怕呢。”卫鞅不禁大笑,景监也大笑起来。
第二天早晨,政事堂早早便生起了四个径直六尺的大燎炉火盆,红红的木炭火使阴冷的大厅暖烘烘的。春寒料峭中赶来的朝臣们,进得大厅便直喊好暖和,搓搓手便脱去皮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与左右谈笑。杜挚笑问公孙贾,“太傅大人,哪个位子谁坐啊?”他指的是中央国君长案稍下的两张书案,一张显然是太师甘龙的坐席,对应的另一张呢?太子傅公孙贾没有坐,左庶长加衔太子傅的嬴虔也没有坐,还有谁能如此尊贵呢?有些人原本没注意,杜挚一问,恍然大悟,顿觉蹊跷!再一看,栎阳将军车英全副戎装肃立在政事堂门口,外面大院中两队甲士盔明甲亮,持矛带剑,整齐威武。朝臣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觉有些异常。除了嬴虔、景监、王轼几个人默然静坐外,竟都是忐忑不安。
正在这时,门外内侍高声报号:“客卿大人到——”
众人一惊,哄嗡议论声大起。除了国君偶然为之,朝臣们进政事堂都是自己进来便是,哪有隆重报号的?哪个客卿何以如此气魄?仔细一想,秦国只拜了一个客卿,不是卫鞅,还有何人?议论之中,但见卫鞅一领白袍,头顶三寸白玉冠,从容走进政事堂。内侍总管黑伯亲自引导卫鞅在那个空闲的尊贵位置上坐下。一时间,朝臣们骤然安静,面面相顾,脸色难堪。
又一声报号:“君上到——!”话音落点,秦孝公已经走进政事堂,他是惯常的一身黑衣,与卫鞅适成鲜明对比。令朝臣们惊讶的是,从来不在朝会上带剑的国君,今日腰间竟然挎上了那支铜锈斑驳的穆公剑!隐隐约约的,朝臣们感觉到将有大事发生,几个月来扑朔迷离的疑团将要在今日揭破了。
秦孝公走到中央长案前就座,环视大厅,“诸位卿臣,秦国《求贤令》发出已经一年,入秦贤士历经坎坷,已经各任其职。秦国求贤,不为虚名,而为强国。何以强国?惟有变法。客卿卫鞅,对本公提出了变法强秦之方略。念及变法乃国家大计,须得上下同心君臣一体,是以举行今日朝会,商讨议决。列位皆秦国文武重臣,须得坦诚直言。”
政事堂一片安静,朝臣们低头沉思,甚至连寻常时候遇到困惑便相互目光询问的举动也没有了。半日,还是甘龙咳嗽一声,打破了平静。
甘龙在升为太师以后,极不是滋味。他看得很清楚,这是要把他“赐以尊荣,束之高阁”。非但对他,连和他声气相通的公孙贾、杜挚也如法炮制。将他们手中的实权拿掉,必然是为了转移给另外一批新人。如果说这种权力转移在此之前还显得扑朔迷离,升升降降不太清楚的话,今日则已经完全清楚,就是准备全部转移给卫鞅!甘龙以他久经沧桑的敏锐嗅觉,已经完全看准了这一点,绝然不相信卫鞅永远都是客卿。这使甘龙感到了一种悲凉,一种被抛弃了的屈辱。因为这种升迁贬黜,都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的。就其本心而论,如果国君与他真诚商议,他就告老辞官又有何妨?再说变法大计,他竟然丝毫不知,难道国君就认定他不拥戴变法?甘龙虽是儒家,然也是秦国老臣,岂有不希望秦国强大之理?这一点给甘龙的刺激比前一点更甚。一个什么实权都没有的太师,再加上什么大政决策都不能事先预闻,岂非真正的做了摆设?虽然悲凉,虽然屈辱,但是甘龙毕竟久经沉浮,老到之极。他心中明白,强风乍起,若迎头而上,必然会被彻底吞没。这时候,长草偃伏是避免身败名裂的最好生存手段。然则,又不能一副冷漠状,将内心不满显露出来,要有度,该说话时仍然要说话,对自己的升迁贬黜浑然无觉,方为上乘。眼见无人讲话,甘龙觉得对他这个万事不管而又凡事可议的太师正是机会。
“敢请客卿,先行宣示变法方略,可否?”甘龙只有这一句。
然则这一句话,就把被动变成了主动,也缓和了政事堂微妙的僵硬气氛。秦孝公看了卫鞅一眼,微微点头。卫鞅便向全场拱手道:“君上,列位大人,秦国贫弱,天下皆知。欲得强秦,必须变法,舍此无二途。秦国变法之方略为:奖励农耕以富国,激赏军功以强兵,统一治权以正吏,化俗齐风以聚民。此四项之下,各有若干法令保其实施。列位大人以为然否?”
太子傅公孙贾对甘龙的心情和对策以及场中情势非常清楚,见卫鞅说完,便问道:“不知旧法弊端,难以变法。敢问客卿,秦国传统法制,弊在何处?”
此一问正中卫鞅下怀,他不假思索便道:“秦国旧制,弊有其三。第一,以王道为本,杂以零碎新政,民无以适从。秦在立国之初,对周室礼制王道略加变通而治民。穆公时以百里奚治国,力行德治,又引进旧楚国若干法令。秦简公时行‘初租禾’新政,摈弃旧制,然时日无多,又恢复旧制。献公即位,欲行新政,然战事迭起,无暇以顾。时至今日,秦国仍是春秋旧制,距离战国新法差距甚大。这种旧制,只能治民于小争之世,而不能强国于大争之世。”
“此说真乃稀奇古怪!”新任太庙令杜挚一拍面前木案,愤然作色道:“秦法之弊若此,百里奚何以助穆公称霸诸侯?”
卫鞅很是冷静,“百里奚治秦,全赖一贤之力临机处置,无法令规制为后世遵守。此乃人治,绝非法治。是以穆公百里奚之后,秦国陷入四代混乱而沦为弱国。请问太庙令,若百里奚有法可守,何以秦国百余年不能振兴穆公霸业,反倒尽失河西之地,从函谷关退缩到栎阳?”这番话诘难犀利,毫不忌讳的指责秦国朝臣视为神圣的秦穆公与百里奚,论理却是堂堂正正,政事堂大臣们虽愤然尴尬,却无言以对。杜挚气得呼呼直喘,硬是说不上话来。
“第二弊呢?敢请高论。”公孙贾悠然笑问。
卫鞅道:“秦国旧制第二弊,法无要领,奖罚不明。世族有罪不罚,庶民有功不赏。农人耕有余依然贫困,军士战有功依然无爵。奋勇为国之正气如何激扬?”
“啪!”一人拍案而起,众人一看,却是戎右将军西弧。他愤然高声道:“客卿一派胡言!秦国如何有功不赏?在座文臣不论,单说武将,哪一个不是一刀一剑有了战功方做将军的?若有功不赏,景监一个骑士能做到内史长史?车英一个千夫长能做到卫尉和栎阳将军?”
“然也!”行人孟坼站起激昂道:“以微臣看来,不是有功不赏,而是无功有赏!王轼无尺寸之功,竟取代战功累累的子岸将军,做了栎阳令。招贤馆士人有何功劳?都做了县令郡守!”
“还有,你卫鞅有何功劳?拜了客卿,派了官仆,还竟然与太师比肩而坐?无功受禄,反倒诋毁秦国,是何道理?”这直指卫鞅的,便是车右将军白缙。
政事堂气氛骤然紧张,且完全脱离了正题,而将矛头对准了卫鞅乃至《求贤令》颁布以来的秦孝公。甘龙公孙贾肃然沉默。杜挚则忍不住一脸笑意。“孟西白”乃功臣之后,秦国显赫的军旅家族,三人齐出发难,非同寻常。秦孝公却是不动声色,丝毫没有对孟西白三人的突然发难表露出喜怒。倒是左庶长嬴虔嘴角抽动,显然感到愤怒。景监见西弧公然拿自己和车英做挡箭牌,内心愤愤不平,却也知道不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便目不转睛的盯着卫鞅,生怕他无言以对。最紧张的是新任栎阳令王轼,他第一次见到这种激烈尖锐的朝堂较量,尤其是自己也成了箭靶,额头不禁渗出细汗。
就在满朝目光齐聚到卫鞅身上时,卫鞅突然一阵仰天大笑,从座中站起朗声道:“卫鞅所谈,乃秦国旧制之弊端,孟西白三位何王顾左右而言他?国家法令,一体同遵,方为法制公平。正因了诸位世族后裔有功便赏,方显得农人有功无赏、军士有功无爵之荒诞。世族有功便赏,岂能等同于庶民有功便赏?三位以世族之利比庶民之害,以世族之得比庶民之失,不觉荒唐过甚么?此种说法,对秦国旧制弊端视而不见,何异于掩耳盗铃乎?若孟西白三位能说出庶民有功而加爵受赏,卫鞅自然拜服。此其一。”卫鞅话锋一转,“至于说卫鞅等人无功受禄,则大谬不然。武士阵前杀敌为功,文士运筹治国亦为功。天下为公,国家官署爵位,惟有才有功者居之。秦公《求贤令》昭明天下,与强秦之士共享秦国,小小客卿何足道哉?”一席话义正词严,坦率辛辣。政事堂一片肃然,孟西白三人面色通红。
公孙贾仿佛没有听见方才一个回合的较量,平静问道:“敢问客卿,秦国法制第三弊若何?”
卫鞅也仿佛没有发生过方才的争辩,“秦国旧制,无聚民之力,无慑乱之威,此为第三弊也。何谓聚民慑乱之威?法令一统,令行禁止,有罪重罚,有功激赏,公正严明。如此则官吏无贪,庶民无私,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人人奋勇立功,个个避罪求赏,朝野形成浩然正气,则国家不怒自威。秦人厚重坚韧,若元气养成,则必将大出于天下!”
“好!”左庶长嬴虔拍案而起,“先生之言,大长秦人志气!舜帝当年赐给我嬴氏祖先皂游时,就曾预言,嬴氏一族必将大出于天下。不想竟在千年之后被先生讲出,大大吉兆也!秦国强大,必将应在先生之手。诸位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