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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栎阳潮生 第二节 卫鞅两面君 招贤馆大起波澜(2 / 2)

秦孝公庄重开口道:“诸位贤士访秦辛苦,嬴渠梁先行谢过。秦国求贤,未分良莠前,一体待之。今夜以卫鞅陈策之同等大礼,倾听诸位先生的治秦国策,请诸位先生不吝赐教。上有青天明月,下有国士民心,嬴渠梁是否屈才枉贤?神人共鉴。”

景监向场中拱手道:“敢请诸位贤士,先行报出策论名目,以为应对次序。”

士子们相互观察,眼神探询,窃窃私语,竟是无人先报。

终于一人站起,布衣长衫,黑面长须,高声道:“我乃陈国士子王轼,访秦十县,深感秦国吏治弊端,呈上我的《治秦吏制策》。”书吏接过,恭敬的摆在秦孝公案前。孝公肃然拱手道:“多谢先生,嬴渠梁当择日聆听高论。”

一阵骚动,有人站起高声道:“访秦有得,呈上我之《秦县记》。”

“吾推崇墨家,呈上《兼爱治秦》。”

“呈上《无为治秦》。”

“呈上《百里奚王道治秦》。”

“呈上《中兴井田论》。”

“呈上《地力之教未尽论》。”

“我是《更张刑治论》。”

一卷又一卷的报出呈上,秦孝公的案前已经堆起了高高一摞。大约在五十多卷时,秦孝公感觉还没有听到一个振聋发聩的题目,场中却突然静了下来。

景监笑问:“如何?其余先生?”

经常忿忿然的红衣士子霍然站起,手扶长剑,高声道:“我是稷下士子田常,不知秦公对非秦策论可否容得?”自报稷下学宫的赫赫名号与“田”字显贵姓氏,又兼腰系长剑神态倨傲,非但使甘龙等几位大臣一脸不悦,就是场中士子,也是侧目而视。秦孝公却是精神一振,微笑答:“良药苦口,良臣言悖。如何不容非秦之言?”

“好!这是我田常的《恶政十陈》,秦公愿听否?”

名目一报,场中一片哗然,甘龙等早已经是面色阴沉。面对秦国君臣和天下士子,公然指斥秦国为“恶政”,等闲之人岂能容得?

秦孝公却拱手笑道:“请先生徐徐道来,嬴渠梁洗耳恭听。”

红衣士子田常展开长卷,亢声道:“秦之恶政有十:其一,穷兵黩武;其二,姑息戎狄;其三,君道乖张;其四,吏治暗昧;其五,贬斥私学;其六,田制混乱;其七,不崇孝道;其八,蹂躏民生;其九,崇武贬文;其十,不开风化。大要如此,请秦公思之。”

这《恶政十陈》,几乎将秦国的政情治情悉数罗列,刻薄如君道乖张、蹂躏民生、不崇孝道、不开风化,使座中大臣无不愤然作色。嬴虔、子岸、车英三人同时紧紧握住了剑柄。田常却是坦然微笑,站立场中,似乎在等候着秦国君臣的雷霆怒火。坐在最后灯影里的卫鞅禁不住手心出汗,担心秦孝公按捺不住。他看透此人苦心,定是要在秦国以“不畏暴政”的惊人行动成名于天下。若秦公发作,田常肯定更加激烈,这是“死士”一派的传统,他们不会屈服于任何刀丛剑树。

这时再看秦孝公,却是肃然站起,向田常深深一躬,“先生所言,嬴渠梁虽感痛心疾首,然则实情大体不差,嬴渠梁当谨记先生教诲,刷新秦国,矢志不逾。”

又是大出意料,士子们不禁拍掌高喊:“好——!”“秦公雅量!”

十几个士子纷纷站起,呈上手中卷册,高报:“我的《穷秦录》。”

“我的《苛政猛于虎》。”

“我之《入秦三论——兵穷野》。”

“我也有对,《栎阳死论》。”

纷纷嚷嚷,竟然全是抨击秦国的简册,一卷一卷,堆满了一张长案。秦孝公肃然立于攻秦简册前,一卷卷飞快浏览,竟是悚然动容。他回身对田常等人拱手道:“公等骨鲠之士,请留秦国,以正朝野视听。”

田常哈哈大笑,“秦公欲以我等为官乎?我等痛斥秦国,秦公不记狂狷荒唐已知足矣,岂能留秦自讨无趣?”非秦士子们纷纷应和,“多谢秦公!”“我等当离开秦国也。”“秦公胸襟似海,容当后报!”

秦孝公站上长案,向士子们拱手一周,慨然高声道:“公等对秦国百年以来之诸种弊端,皆做通彻评点,切中时弊。嬴渠梁以为,非秦者可敬,卑秦者可恶。诸位既敢公然非秦,亦当有胆略治秦,精诚之心,何自觉无趣?请诸公留秦,十日内确认职守。公等以为如何?”又是深深一躬。

抨击秦政的士子们低下了头,难堪的沉默。突然,田常面色胀红,呛啷拔出长剑走到秦孝公面前!座中子岸一声怒吼,“大胆!”长剑一挥,远处几名甲士跑步上来围住了田常。秦孝公勃然变色,大喝一声,“下去!”转对田常拱手道:“先生鉴谅,有话请讲。”田常向秦孝公深深一躬,激昂高声道:“田常身为稷下名士,非但做《恶政十陈》,且鼓动同人离开秦国。然则秦公非但不以为忤,反以国士待我。人云,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田常当以热血,昭秦公之明!”话音方落,长剑倒转,洞穿腹中,一股热血直喷三丈之外!

“先生——!”秦孝公大惊,扑到田常身上。

田常拉住秦孝公的手笑道:“以公之胸襟,图霸小矣,当,王天下。”说完,颓然后仰,撒手而去。

变起仓促,所有的士子们都感到震惊,围在田常的尸体周围默然垂首。

秦孝公抱起田常遗体,安放到自己的长案上,眼中含泪,对景监肃然道:“先生国士,以上大夫之礼葬之。”

满场士子们庄重一躬,“谢过秦公高义!”

秦孝公向士子们拱手做礼,坦诚真挚而又不胜惋惜,“田常先生去了,诸位勿以先生之慷慨激烈有所难为。愿留则留,愿去则去。留则同舟共济,去则好自为之。秦国穷困,没有高车驷马送别诸君,远道者赠匹马,近道者牛车相送,每位先生赠送百金,以为杯水车薪之助。”

一个中年士子感动哽咽,“我等离秦还乡,皆因与秦地风习水土不合,其中亦有不堪艰难困苦者。是以我等没有对策可呈,然绝无他意,尚请秦公详察。”

秦孝公不禁大笑,“周游列国,士子风尚,入秦去秦,寻常得紧。十年后请诸位重游秦国,若秦国贫弱如故,嬴渠梁当负荆请罪于天下。”

“好——!”一片激昂,喊声掌声响彻招贤馆。

当南门箭楼上响起五更刁斗时,招贤馆方才恢复了平静。

第二天早晨,景监送走了三十多名东方士子,又将留下的士子们的各种事务安排妥贴,才来到国府晋见秦孝公。时当正午,秦孝公正在书房外间用饭,立即吩咐黑伯给景监送来一份午饭——一鼎萝卜炖黄豆,一盘黑面烤饼。看看国君面前也是同样,景监不禁眼眶湿润起来。孝公笑道:“有何可看的?咥吧。”一句秦人土语,景监笑了起来,埋头便吃,泪水却滴到了热气蒸腾的鼎中。匆匆用完,黑伯收拾擦拭了书案,默默去了。孝公笑道:“秋阳正好,院中走走吧。”景监便随孝公来到庭院,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院中落叶沙沙,阳光暖和得令人心醉。漫步徜徉,景监竟是不说话。孝公笑道:“景监啊,你匆匆而来,就是要跟我晒太阳么?”景监嗫嚅道:“君上,招贤馆士子们,如何安置?”孝公大笑,“如何安置?昨夜不是说了?至于何人何职,还得计议一番嘛。内史着急了?”景监忙道:“不急不急。”孝公道:“不急?哪你来何事啊?”景监脸色胀红,却是说不出话来。秦孝公看着景监窘迫,不禁哈哈大笑,“说吧,不怪你就是。”景监吭吭哧哧道:“上次,卫鞅之事,臣,委实不安。”

“有何不安哪?”秦孝公淡漠问道。

“卫鞅对策,实在迂腐。”

“迂腐的又不是你,不安何来?”

“只是,臣斥责卫鞅,说他给国君讲述亡国之道。他回了一句,臣感意外。”

“他如何回的?”

“他说,我卫鞅千里迢迢,难道就是对秦公讲述亡国之道来了?”

秦孝公闻言,却是默然良久,笑问:“内史还想如何?”

“臣斗胆,请君上再,再次听卫鞅一对。”

“既然内史不死心,就再见一次吧。我看,明日正午吧,就这院中。”

景监深深一躬:“谢君上。”心中顿感宽慰,舒心的笑道:“君上,臣告辞。”孝公叮嘱道:“见卫鞅的事不要太操心。田常的葬礼一定要办好。”景监道:“臣明白。”便兴冲冲走了。到得招贤馆,景监先仔细安排了田常葬礼的细节琐务,确定了下葬日期,然后便向渭风客栈匆匆而来。

卫鞅在招贤馆目睹了田常剖腹自杀,感慨万端,回到客栈竟是无法入睡。

他知道,招贤馆波澜皆由他的“失败”对策引起,如果他第一次就显出法家本色,肯定局势要好得多,但却试探不出秦公的本心本色,自己往前走就会不塌实。第一次虽然“失败”,但却切实感觉到了秦孝公绝然不会接受王道的明确坚定。更重要的是,由此引起的波澜使秦孝公在招贤馆淋漓尽致的表现出发奋强秦的心志,直是始料未及。这种用语言所无法试探的内心沟壑,在强烈的冲突面前竟是尽显本色,无法压抑,也无法掩饰。使卫鞅激动的,不仅仅是看到了秦孝公忍辱负重决意强国的意志,而且看到了秦孝公在骤然事变面前稳如山岳强毅果断的闪光。既然如此,要不要继续试探?卫鞅凝思默想半日,心中终于明晰起来。

这时,景监匆匆而来,高兴的向卫鞅讲了国君的应诺。卫鞅也很高兴,请景监和侯赢一起饮酒。景监和侯赢也是一见如故,三人直饮到二更时分方散。临走时,景监反复叮嘱卫鞅,一定要拿出真正的治国长策,否则他无法再面见国君。卫鞅带着几分酒意,慷慨应道:“内史勿忧,卫鞅自有分寸。”景监也就放心去了。

第二天正午,卫鞅早点儿吃完饭,特意先到招贤馆等候景监用完饭,俩人一起向国府而来。进得政事堂,恰恰秦孝公也是用餐方罢,正在庭院中漫步,见二人到来,便笑道:“嬴渠梁正在恭候先生,这厢请。”来到政事堂后面的空阔庭院,只见树下已经铺好了一张大草席,案几齐备,黑伯正在摆设茶具。显然,秦孝公要在这露天庭院听卫鞅第二次对策。秋日和煦,黄叶沙沙,又逢午后最少来人的时刻,院中一片寂静清幽,正是静心交谈的大好时光。

秦孝公拱手笑道:“前次朝堂人多纷扰,先生未尽其兴。今日嬴渠梁屏弃杂务,恭听先生高论,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卫鞅从容不迫,“君上既然不喜王道,卫鞅以为可在秦国推行礼制。以礼治国,乃鲁国大儒孔丘创立的兴邦大道,以礼制为体,以仁政为用,仁政理民,礼制化俗,使国家里外同心,达大同之最高境界。如此,则国力自然凝聚为一。”

秦孝公却不象头次那样一听到底,他微笑插问道:“儒家主张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其实就是要恢复到西周时的一千多个诸侯国去,先生以为可行么?复井田、去赋税,在方今战国也可行么?”

卫鞅辩驳道:“儒家行仁政礼制,不以成败论美恶。不修仁政,虽成亦恶。修行仁政,虽败亦美。此乃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之大理也。公当思之。”

秦孝公冷冷笑道:“大争之世,弱肉强食,正是实力较量之时,先生却教我不以成败论美恶,不觉可笑么?果真如此,秦国何用招贤?”

景监在旁,沮丧之极,只是不好插话,便大惑不解的盯着卫鞅,脸上木呆呆的。卫鞅却是不急不躁,没有丝毫的窘迫,竟是从容再道:“君上再容我一言。”

秦孝公笑道:“无妨,嬴渠梁愿洗耳恭听。”

“若君上痛恶仁政礼制,卫鞅以为,可行老子之大道之术。老聃乃千古奇才,他的道家之学,绝非寻常所言的修身养性之学,而是一种深奥的邦国大学问。方今天下刀兵连绵,若能行道家之学,则君上定成千古留名的圣君。”

“敢问先生,道家治国,具体主张究竟何在?”

“官府缩减,军队归田,小国寡民,无为而治。此乃万世之壮举也。”

“还有么?”

“道家精华,尽皆上述。其余皆细枝末节也。”

秦孝公哈哈大笑,“先生之学,何以尽教人成虚名而败实事?这种学问,与宋襄公的仁义道德如出一辙,有何新鲜?一国之君,听任国亡民丧,却去琢磨自己的虚名,一味的沽名钓誉,这是为君之道么?是治国之道么?”说罢站起来一笑,“先生若有精神,就去做别的事儿吧,治国一道,不谈也罢。”大袖一挥,径自而去。

景监呆若木鸡,难堪得不知何以自处。想追孝公,无颜以对,想说卫鞅,又觉无趣,只有板着脸生自己的闷气。突然,卫鞅却仰天大笑,爽朗兴奋之极。景监愕然,“你?莫非有病?”卫鞅再次大笑,“内史呵,我是高兴哪。”景监上下端详,“你?高兴?有何高兴处?”卫鞅向景监深深一躬,“请内史与我回客栈共饮,以贺半道之功。”景监心中有气道:“好吧,我看你卫鞅能搞出甚个名目?走,随你。”

卫鞅拉着景监欣然来到渭风客栈,侯赢高兴得立即摆上肥羊炖和苦菜烈酒。景监闷闷不乐,卫鞅却是满面笑意。侯赢疑惑的看着两人,“一喜一忧,究竟如何?”景监摇头叹息道:“他又说了一通忒没力气的话,君上拂袖而去。你说你高兴个甚?不是有病么?”侯赢不禁笑了起来,“先生原本卖药,何以自己有病?”卫鞅大笑举爵,“来,景兄,侯兄,我等先痛饮一爵。”三人举爵饮尽,景监低头不语,侯赢却笑看卫鞅,等待他说话。卫鞅微笑道:“景兄莫要沮丧,与君上今日一会,大功已成一半矣。”景监蓦然抬头,“大功?你有大功么?”卫鞅笑道:“景兄,你久在官场,但闻国君求贤而择臣,可曾闻臣工亦求明而择君?”景监惊讶道:“你是说,你是在选择明君?”卫鞅大笑道:“然也。景兄一语中的。”景监依然一脸困惑,“用亡国之道选择明君?”卫鞅悠然道:“景兄曾扮东方大商进入魏国,想来对商道尚通。请问,今一人怀有绝世珍品,当如何寻找识货之买主?”

景监毫不迟疑,“自当示珍品于买主,对其真实介绍,如实开价。”

“要是买主不识货呢?”

“继续等候,或另外寻觅识货买主。”

“整日怀抱珍奇,沿街叫卖?”

“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不成?”景监似有不服。

“我有一法,景兄姑妄听之。”卫鞅颇为神秘的一笑,“大凡稀世珍奇,绝不可轻易示人。首要大计,在于选择目光如炬的识货之人,此所谓货卖识家也。试探买家之上乘法则,先示劣货而后出诊奇,如此则百不差一。景兄以为如何?”卫鞅的口吻,完全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商人。

景监还在回味之中,喃喃自语,“先示劣货而后出诊奇?先示劣货?”

侯赢笑道:“不识劣货,岂能识得绝世珍奇?鞅兄如此精于商计,佩服。”

“鞅为殷商之后,略通一二,聊做类比,二位见笑。”

景监猛然拍案,高声道:“好!君择臣以才,臣择君以明,不识货,焉得为明?鞅兄高见,景监茅塞顿开!”

侯赢道:“哪?往前的路,该如何走法?”

“这要看内史了,景兄对卫鞅还有信心否?”

景监大饮一爵,长吁一声,“我就硬起头皮,再来一次。”又猛然醒悟,“哎,先说好,这次是劣货?还是珍奇?”卫鞅和侯赢同声大笑,景监也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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