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的目光也迎了上来:“屈原暗杀张仪,苏兄可否知情?”
“自然知道。”
“你我云梦泽相聚之前便知道?”
“然也。”
“有意不对我说了?”
“正是。”
张仪倒吸了一口凉气:“苏兄,你可有不得已的理由?”
“没有。”苏秦平淡得出奇。
张仪勃然大怒,霍然站起厉声道:“苏秦!同窗十五载,张仪竟没有看出你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自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说罢笃笃点着铁杖便推门而出!孟尝君大惊变色,冲上去便拦在门口:“张兄息怒,且容苏兄说得几句,再走不迟。”张仪冷冷一笑,推开孟尝君便走。绯云向孟尝君一使眼色,连忙过来扶住了张仪。
眼睁睁的看着张仪笃笃去了,孟尝君愣怔在庭院中竟不知所措。依了孟尝君的做人讲究,着意排解却反将事情弄僵,便是最大的失败。他沮丧的叹息了一声,沉重的走回大厅,却发现苏秦也不见了!孟尝君二话不说,便冲到了为苏秦安排的庭院,不想院子里竟是一片漆黑,正要转身,却见那棵虬枝纠结的大松树下一个孑然迎风的身影!孟尝君不禁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走过去轻声道:“武信君,为何不说话?这件事必定另有隐情。”
“知音疑己,夫复何言?”黑暗中传来的声音是那样冰冷。
孟尝君沉重的叹息了一声:“苏兄啊,自合纵伊始,田文就跟你在一起。我知道,许多时候为了维护局面,你都宁可自己暗中承担委屈。联军换将,你为子兰这个酒囊饭袋忍受了多少怨言?回到燕国,你又为子之那个跋扈上将军委曲求全……苏兄恕田文直言:你心高气傲才华盖世,可你却在坎儿上拖沓,杀伐决断不如张仪啊,原本明明朗朗说出来的事情,为何就是不说?”
“我待张仪,比亲兄弟还要亲,你说,他如何竟能怀疑苏秦?”苏秦猛然转身,暴怒高喝:“他!根本就不能那样问我!知道?!”
孟尝君一阵愣怔,亲切的笑了:“好了好了,这件事先搁下,三尺冰冻也有化解之日。武信君,我只求你一件事。”
“说吧。”苏秦自觉失态,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不要离开齐国,不要再陷进燕国烂泥塘。”
“在齐国闲住?”
“这个我来周旋,苏兄在齐国大有作为!”
苏秦默默笑了,显然,他觉得孟尝君在有意宽慰自己。孟尝君肃然道:“田文不敢戏弄苏兄,此行秦国赵国,田文大有警觉,深感齐国已经危如累卵,我当力谏齐王振作,在齐国变法!”“好!”苏秦猛然握住了孟尝君的手:“你放胆撑起来,苏秦全力辅佐你!”孟尝君哈哈大笑:“苏兄差矣!这种事,你比我强十倍,田文只有一件事,死死保你!”苏秦也笑了起来:“还是到时候再说吧,谁也不会坏事便了。”
两人又回到了大厅,继续那刚刚开始便突然中断了的酒局,边饮边说竟直到四更方散。苏秦被扶走了,孟尝君却毫无倦意,思忖片刻,叫来冯驩低声吩咐了一番。冯驩便连夜带着一封密件南下了。
日上三竿,孟尝君驾着一辆轻便轺车辚辚来到驿馆,径自进了那座只有外国丞相能住的庭院。淡淡雾气中,张仪正在草地上练剑。孟尝君也是剑术名家,一看那沉滞的剑势与时断时续的剑路,便知张仪仍然是郁闷在心。孟尝君耐心的等张仪走完了一路吴钩的打底动作,轻轻的拍掌笑道:“还行,没把吴钩做成了锄头。”张仪提着剑走了过来:“清早起来便做说客?”孟尝君哈哈大笑:“天下第一利口在此,谁敢当说客之名?我呀,来看看你气病了没有?”张仪淡淡笑道:“劳你费心,多谢了,张仪还不是软豆腐。”
“那是!”孟尝君慨然跟上:“张兄何许人也?铁胆铜心,能被两句口角坍了台?”
张仪不禁噗的笑了:“长本事了?骂我无情无义?”陡然便黑下脸冷冷道:“你说,我没让他解释么?他为何不做解释?”
孟尝君拱手笑道:“张兄切勿上气。田文愚见,姑妄听之:天下之谜总归有解。张兄若信得田文,田文便能澄清此事,给两兄一个说法。若苏秦果真背义卖友,田文第一个不答应!”
张仪一声叹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但看天意了。”
“丞相大人,我是来请你入宫的。齐王召见。”孟尝君却是笑吟吟说到了正事。
“是么?”张仪显然有些出乎意料。自齐威王开始,齐国对秦国使者就莫名其妙的别有一番矜持。秦国重臣特使入齐,总要求见三五次,甚或要疏通关节才能见着齐王。齐宣王也与乃父如出一辙,除了六国战败那一次,张仪两次入齐,都是在两日之后才被召见的,此次并无重大使命,齐王倒是快捷了?虽说意外,张仪却也并不惊讶,悠然笑道:“孟尝君入厅稍候,我要带上一件物事。”
片刻之后,两车入宫,径直驶到那座东暖殿前。车马方停,齐宣王便笑吟吟迎了出来:“丞相光临,田辟疆幸何如之?”张仪也是深深一躬:“齐王出迎,张仪幸何如之?”齐宣王竟过来扶住了张仪,又拉起张仪的一只手,笑吟吟的与张仪比肩入殿。暖烘烘的小殿中除了王座,便只设了两张臣案,弥漫着一种密谈小酌的融融气氛。时当早膳方罢,座案上的白玉盏中便是滚烫的蒙山煮红茶,当真是十分的惬意。对于一向在臣下面前讲究尊严的齐宣王来说,如此做法也实在是头一遭。
张仪却丝毫没有受宠若惊的谦恭谢词,反倒是坦然入座,将那支亮闪闪的铁杖往手边一搭,便端起茶盏品啜起来。孟尝君看了看张仪,皱皱眉头便在对面坐了下来。
“今日请丞相一晤,原是田辟疆要讨教一二。”齐宣王悠然开口了:“方今合纵已散,列国又回旧日大势,望丞相对齐国莫做敌手之想,为田辟疆排难解惑。”
“齐王但有所问,张仪自当坦诚做答。”
“听说楚燕赵韩都在密谋筹划,要再次变法,是否真有其事?”
张仪笑道:“此乃斥候职事,齐王当比张仪所知更多了。”一句诙谐,便撂开了这个证实传闻的难题。齐宣王竟被张仪说得笑了:“何敢以丞相为斥候?若果真变法,丞相以为哪一国可成?”张仪笑道:“此乃天意,齐王问卜太庙,大约龟甲蓍草总是知晓了。”齐宣王虽然笑脸依旧,眉头却是皱了起来。孟尝君不禁高声道:“我王就教国事,丞相何须戏谑如此?”张仪坦然笑道:“非张仪戏谑,实是齐王戏谑国事了。”齐宣王惊讶道:“丞相何出此言?变法之事不能问么?”脸上便有些不悦。
张仪依然不卑不亢的笑着:“齐王可知太公姜尚此人?”齐宣王道:“太公乃齐国第一国君,谁个不知?”张仪笑道:“太公曾在太庙踩碎龟甲,齐王可知?”齐宣王惊讶道:“有此等事?却是为何?”张仪侃侃道:“武王伐纣,依成例在太庙占卜吉凶。龟甲就火,龟纹正显之时,太公骤然冲入太庙,踩碎龟甲,大声疾呼:‘吊民伐罪,天下大道!当为则为,当不为则不为,何祈于一方朽物?!’正当此时,天空雷电交加,大雨倾盆,群臣惊恐。太史令请治太公亵渎神明之罪。武王却对天一拜,长呼:‘天下大道,当为则为,虽上天不能阻我也!’便即发兵东进,一举灭商。”
齐宣王尴尬的笑了笑:“丞相之意,本王无须过问他国变法?”
“张仪明白齐王心意:既不想落他国之后,又惟恐变法不成,反受其累。”一句话便说得齐宣王睁大了眼睛,接着便道:“变法者,国之兴亡大道,满腹狐疑四面观瞻,而能变法成功者,未尝闻也!国情当变则变,当不变则不变,与他国何涉?此等国策大计,齐王却只问传闻虚实,只问吉凶成败,张仪何能断之?以狐疑侥幸之心待邦国大计,岂非戏谑于国事?”
这一番话却是正气凛然掷地有声,孟尝君大是佩服,不禁站起来对齐宣王拱手慨然道:“丞相之言,治国至理,祈望我王明鉴!”
齐宣王本想请博闻广见的张仪好好的说说列国见闻,顺便透漏一些这几个嚷嚷变法的国家的内幕实情,再替自己参酌一番,齐国应该如何应对?看着宫墙外冰凉呼啸的海风掠过,在木炭通红的燎炉旁听着轶闻趣事,齐宣王的确想惬意的享受一个有趣的冬日。就本心而言,无非想在这个秦国丞相面前忧国敬贤一番,以遮掩昨日对苏秦的不敬罢了。不想鬼使神差的从变法问起,竟被张仪当真教诲了一通,不禁大是不快;然则,不快归不快,面对秦国这个气焰正盛的权臣,再加上一个不识趣的孟尝君,齐宣王也只能窝在心里。沉思状的沉默了片刻,齐宣王便大度的笑了笑:“丞相金石之言,田辟疆铭刻不忘,容我忖度几日,若有难事,再请教丞相了。”
张仪心中雪亮,站起来笑道:“齐王国务繁忙,张仪送齐王一样物事,便即告辞。”
“何敢劳丞相赠礼?多有惭愧了。”齐宣王又高兴起来,毕竟,这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
张仪回身对殿口内侍吩咐道:“请我行人入宫。”
内侍一声传呼,嬴华便捧着一个铜匣走了进来,呈到齐宣王案前打开。齐宣王一看,却是整整齐齐的几卷竹简,不禁笑道:“丞相送我何书啊?”
“启禀齐王:这不是书卷,这是各国议定的变法举措。”
“这?这?如何使得?”齐宣王竟是愣怔了,他向各国派出了那么多坐探斥候,报来的也只是各种皮毛消息而已,实际的变法举措如何能轻易得到?张仪纵然知晓,又如何肯轻易送给他国?一时之间,齐宣王竟有些怀疑张仪又在作弄他。张仪却坦然笑道:“齐王莫担心,这是张仪自己归总的,大体不差。其所以送给齐王,是因了齐王有变法大志。”
“丞相过奖,何敢当之?”齐宣王顿时高兴起来,竟谦恭得自己变成了臣子一般。
“然则,张仪以为,齐王若得变法,非一人不能成功!”
“何人?丞相但讲。”
“苏秦!”张仪面无表情:“非苏秦不能成功。”
齐宣王大是惊讶,与孟尝君相互看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就在这片刻愣怔间,张仪已经笃笃出宫去了。望着张仪踽踽独行的背影,齐宣王摇摇头:“此人当真不可捉摸也。”孟尝君对张仪的突然变化也是一团迷雾,小心翼翼试探道:“我王是说,张仪举荐不可信?”齐宣王颇为神秘的低声道:“你是不晓得,屈原暗杀张仪,本是苏秦与屈原同谋,后见张仪,却知情不言,以致张仪遭遇截杀,变成了瘸腿。你说,张仪不记恨苏秦?”孟尝君笑道:“臣执邦交,尚且不知此事,实在惭愧。”齐宣王呵呵一笑:“此事大有文章,还得看看再说。”
孟尝君出宫,便直奔驿馆而来。张仪正在庭院草地上独自漫步,见孟尝君大步匆匆走来,不禁笑道:“看来,孟尝君也有黑脸的时候了。”孟尝君拉起张仪便走:“这庭院隔墙有耳,到里面去说。”张仪却是不动:“孟尝君,你就是在这里喊破天,也没人敢传出去,说吧。”孟尝君道:“别那么自信,苏秦张仪结仇,齐王如何知道?”张仪淡淡笑道:“权臣嫌隙,名士恩怨,时刻都在天下口舌间流淌,过得两年,只怕连乡村老妪都当故事说了。”孟尝君道:“如此说来,你是有意报复苏兄了?”
“此话怎说?”张仪倏的转过身来,语气冰冷得刀子一般。
孟尝君目光炯炯的看着张仪:“既明知齐王知晓苏张成仇,却要以仇人之身举荐苏秦,使齐王狐疑此中有计,进而不敢重用苏秦。此等用心,岂非报复?”
张仪看着郑重其事的孟尝君,却突然笑了,铁杖笃笃跺着草地:“孟尝君啊,你为权臣多年,竟不解帝王之心?记住一句话:加上你的力保,齐王必用苏秦!”
“何以见得?”孟尝君逼上一句。
张仪悠然笑道:“苏张但有仇,天下君王安,孟尝君以为然否?”
孟尝君身为合纵风云人物,如何不知六国君臣对苏秦张仪合谋玩弄天下于股掌之间的种种疑惑?甚至就是四公子之间,也没有少过这种议论,心念及此不禁恍然道:“如此说来,张兄是有意在成仇时节,举荐苏兄了?”
“如此机会,也许只有一次。”
“好!”孟尝君拍掌笑道:“两兄重归于好,田文设酒庆贺!”
“错。”张仪跺着手杖冷冷道:“不想让大才虚度而已,与恩怨何涉?”说罢竟跺着铁杖径自去了。孟尝君愣怔半日,只好摇摇头沮丧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