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肃侯在座中大袖一伸遥遥虚扶:“先生辛苦,请入座便了。”
一名红衣老内侍立即轻步上前,将苏秦引入赵肃侯左手靠下的长案前就座。苏秦一瞄,赵雍已经坐在了他对面案前,少年公子赵胜竟然就坐在赵雍之下,心中不禁暗暗惊讶,看来这个少年公子在赵国果然是个人物!“先生使赵,何以教我?”赵肃侯淡淡开口。
“苏秦使赵,事为两端:一则为燕赵修好,二则为赵国存亡。”苏秦肃然回答。话音落点,座中一人高声道:“肥义不明,敢问特使:前者尚在特使本分,后者却分明危言耸听!赵国有何存亡之危?尚请见教。”“将军看来,赵国固若金汤。苏秦看来,赵国却危如累卵。”
“轰嗡——”一言落点,举座骚动!一个白发老臣颤巍巍道:“苏秦大胆!百余年来,赵国拓地千里,北击匈胡,南抗中原,巍巍乎如泰山屹立,如何便有累卵之危?”
苏秦悠然笑道:“国之安危,在于所处大势。大势危,虽有破军杀将之功,终将覆没,此春秋晋国所以亡也。大势安,虽有数败而无伤根本,此弱燕所以存也。赵国地广二千里,步骑甲士三十万,粮粟有数年之存,隐隐然与齐魏比肩,堪称当今天下强国。”苏秦一顿,辞色骤然犀利:“然赵国有四战之危、八方之险,纵能胜得三五仗,可能胜得连绵风雨经年久战?”“何来四战之危、八方之险?当真胡说!”肥义显然愤怒了,竟然用了“胡说”两字。赵国人将匈奴胡人之说蔑称“胡说”,意谓乱七八糟的脏谬之言。这在赵人便是很重的斥责了。苏秦却没有计较,侃侃道:“四战之危,乃赵国最主要的四个交战国:魏赵之战、秦赵之战、韩赵之战、燕赵之战。此乃四战。诸君公论,此四国之间,血战几曾停止过?”见座中一片寂然,无人应对,苏秦接道:“更以大势论,匈胡之危、中山之患、齐赵龌龊、楚赵交恶、再加秦魏韩燕经年与赵国开战,岂非八面之危乎?”满座寂然,惟有肥义涨红着脸喊道:“即便如此,奈何赵国?”
苏秦大笑:“匹夫之勇,亡国之患。赵国之危,更在心盲之危!”
“此言怎讲?先生明言。”却是公子赵胜急迫的声音。
“所谓心盲者,不听于外,不审于内也。赵国自恃强悍,与天下列国皆怒目相向,动辄刀兵相见,外不理天下大势,内不思顺时而动,致成好勇斗狠之邦,譬如盲人瞎马,夜半临池……”
“啊——”举座大臣不禁惊讶的发出一声喘息,虽然很轻,寂静中却清晰可闻。“依先生所言,天下大势做何分解?”公子赵胜却是紧追不舍。
苏秦应声便答:“方今天下,人皆说乱象纷纷,列国间无友皆敌。此乃虚象也,此言亦大谬也。方今天下大势之根本有二:其一,山东列国势衰,陷入相互攻伐之乱象;其二,关西秦国崛起,利用六国乱象,大取黄雀之利。近四五年来,山东列国相互五十余战,大体上谁也没占得一城之利。然则再看秦国:三五年来先夺房陵,大败楚军,威逼楚国迁都;再夺崤山全部,使魏国向东龟缩三百里;又夺韩国宜阳铁山,锋芒直指河内沃野,对周韩魏如长矛直指咽喉;三夺赵国晋阳,直在赵国肋上插刀,在燕国门前舞剑;唯余齐国无伤,皆因相隔太远。一朝中原打通,齐国顿临大险。这便是如今天下大势之要害——强秦威慑中原,而中原却一片乱象,坐待秦国各个击破,分而食之!赵为山东强国,不思大势根本,一味牙眼相还,唯思些小复仇,岂非要被强秦与乱象湮没?”
落雁台大厅静得唯闻喘息之声,谁也提不出反驳,人人都觉得一股凉气直贯脊梁。“先生之策若何?”赵肃侯终于开口了。
苏秦精神大振,胸臆直抒:“安国之本,内在法度,外在邦交。刀兵争夺,邦交为先。今山东六国皆在强秦兵锋之下,赵国又在山东六国之腹心。山东大乱,赵国受害最深,威胁最大,山东安,则赵国自安。惟其如此,赵国当审时度势,借燕赵修好之机,发动合纵盟约,六国一体,共同抗秦!如此则天下恢复均势,赵国可保中原强国之位。”
“先生且慢,”肥义站了起来:“合纵盟约,如何约法?得说个明白才是。”“合纵盟约,大要在两点:其一,六国结盟,互罢刀兵;其二,任何一国与强秦开战,五国得一齐出兵救援;救援之法,以开战地点不同而不同。苏秦拟定了六套互援方略,各有一图,尚请将军指教。”说着回身吩咐:“荆燕副使,请张挂六图。”荆燕利落的打开木箱,拿出六副卷轴。赵胜大感兴趣,连忙走过来帮忙,片刻便将六副卷图张挂在六根粗大的廊柱上。赵国臣子几乎人人都有过戎马生涯,聚拢过来看得一会儿,不消解说就已经大体明白,不禁相互议论点头,大有认同之意。肥义看得最细,看罢也不与人交谈,径直走到苏秦面前高声问道:“六国同盟,我赵国吃亏最大,要为他们流血死人,对么?”“将军差矣!”苏秦毫不回避肥义锋棱闪闪的目光,慨然高声:“恰恰便是赵国得利最大。要说首当其冲之危害,当属魏韩两国。但得合纵,魏韩便成赵国南部屏障,秦国纵是虎狼,也不可能越过魏韩径直从天外飞来。此中道理,将军当不难明白。”肥义沉默,又不得不点点头。
“然则,赵国总不至于只乘凉,不栽树吧。”苏秦跟了一句,竟是颇有讥讽。“岂有此理!先生轻我赵人也。”公子赵胜满面胀红,慷慨激昂:“老赵人刚烈粗朴,岂有安心乘凉之理?但为合纵同盟,赵国必为居中策应之主力大军,先生岂可疑我赵国?”
苏秦哈哈大笑:“公子快人快语,苏秦却是失言了。”说罢深深一躬。
太子赵雍呵呵笑道:“先生一激,果然就忍耐不得,当真赵人也。”
落雁台中气氛顿时轻松。赵肃侯从中央长案前站起,向苏秦拱手一礼:“先生长策,我君臣皆服,愿从先生大计,燕赵修好,六国合纵,以图恢复中原均势,求得赵国长安。”
“赵侯明智,苏秦不胜心感。”
赵雍上前与赵肃侯耳语了几句,赵肃侯高声道:“本侯诏封:苏秦为赵国上卿,兼做赵国特使,代本侯出使列国,同盟合纵!”“好——!”赵国臣子们素来粗豪不拘礼仪,竟是一片叫好拍掌。
赵肃侯出了座案,拉着赵胜向苏秦走了过来:“上卿,这是公子胜,本侯最钟爱的一个侄儿,尚算聪敏才智,我已为他加冠了。本侯便派他做副使,上卿意下如何?”
“臣谢过国君。”苏秦深深一躬:“公子少年英才,苏秦深为荣幸!”
赵雍在旁笑道:“胜弟,就带我们的雁门骑士队去吧。”
“谢过侯伯,谢过大哥,赵胜定然不辱使命!”
“好!成得大功,国有重赏。”赵肃侯欣然激励。
三日后,苏秦车马队出了邯郸南门,气势是任何特使都无法比拟的!这支车马大队分为三节,当先是赵胜的雁门百骑护持着两面大旗,一面大书“燕国武信君苏”,一面大书“赵国上卿苏”;苏秦的青铜轺车与六辆装载礼品的马拉货车辚辚居中,荆燕的百骑护卫分成两翼,将苏秦车队夹在中间;最后又是赵胜的二百雁门铁骑与十二辆辎重车。公子赵胜总司这支军马的行止,号称“燕赵骑尉”,怀抱令旗不断的前后飞马驰驱。
如此气势的出使,一路行来浩浩荡荡,尚未到达韩魏地界,新郑、大梁已经是尽人皆知。也自然惊动了各方哨探斥候,各方探马便流星般飞驰列国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