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虔却没有笑,黑色面纱后面是低缓认真的语调:“樗里疾,别以为我抬出商君糊弄你。嬴虔虽然与商君有私恨,但却无公仇。说到底,国君也是如此。”嬴虔深深的叹息了一声:“极刑商君,一则是私恨使然,一则是商君自请服刑使然。否则,仅是你那个商於郡,就可保商君性命无忧,加上朝野鼎沸,国君如何杀得了商君?然则,商君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自觉赴死方可化解秦国危机,方可维护新法。惟其如此,商君临刑之前在云阳国狱,与国君有过一次秘密长谈,交代了身后一应大事。就是在那一次,商君举荐了你樗里疾,还有函谷关守将司马错。否则,国君如何能召你二人紧急入咸阳,参与攘外安内之重任?商君之心,本望你抛却私情,大局为重,做新君维护新法的肱股之臣。谁想你樗里疾,却斤斤计较于国君与嬴虔的一德之失,耿耿于商君的一己知遇之恩,在秦国最需要良臣支撑的时候,却步人后尘,仅求良心自安。如此器局,岂非大大寒了商君之心?负了国君厚望?”一席话坦率之极,赤·裸裸毫无遮掩,对自己甚至对新君都做了深重的贬斥,可谓堂堂正正,大义凛然。
樗里疾不禁大为震撼,良久沉默,肃然长躬:“樗里疾,谨受教。”
次日,嬴驷举行了平乱后的第一次朝会,颁布诏令:樗里疾职任上大夫,总署国政;司马错职任国尉,掌秦国军务并统领新军;公子嬴虔仍居太傅,进爵一级;所有郡守县令进爵一级,原职不动。此时,靠世袭爵位在国居官的秦国老世族已经全部清除,商君时期的变法新锐也经过了一番整肃,国中人人振作,朝局重新焕发出一片勃勃生机。
一番部署安顿完毕,正要散朝,内侍总管匆匆禀报:“宫门有一士子求见,自称魏国犀首,说有长策献于秦国。”
“犀首?”嬴驷惊讶的看着樗里疾:“可是樗里卿所说之人?”
“正是。”樗里疾道:“此人本名公孙衍,师杨朱之学,自称天下第一权术策士;曾在魏国、楚国、赵国奔走任职,屡次击败官场对手;人言如犀牛之首,锐不可当,故犀首名号多为人知,本名反倒湮灭无闻。臣与此人曾在陇西不期而遇,劝他入秦效力。”
“好!请先生上殿。”嬴驷大有顺风行船天授与人之感,很是振奋。
片刻之间,一个英气逼人的中年名士便疾风般进得殿来,一领大红斗篷,散发无冠,长须连鬓,众人眼前顿时一亮!此人进殿来四面一扫,人人都领略了那双炯炯生光的眼睛。只见他快步上前,深深一躬:“山东犀首,参见秦王——!”
殿中顿时一惊!嬴驷颇有不悦:“本公并未称王。先生何意啊?”
犀首朗声道:“此乃犀首献给秦国之第一策:立格王国。”
“果然犀利,要言不烦。”嬴驷淡淡笑道:“总该有一套说辞啊。”
犀首站在大殿中央,拱手环视一周:“天下三王,周、魏、齐。周不足论,魏正衰落,齐亦日过中天。惟秦之元气,旭日东升。守定一个公国,如何激励国人雄心?如何震慑山东六国?犀首断言,欲得中原逐鹿,先须正名称王!”
殿中一片沉默,对这突兀的“长策”一时竟反应不灵。樗里疾觉得不能总让国君直接应对而无回旋余地,便拱手笑道:“先生长策,不妨一并讲出,国君方有参酌。”
犀首傲然大笑:“好!犀首长策乃十六字:正名称王,东出争霸,中原逐鹿,一统天下。”
“杨朱之学,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先生为秦国谋划,所在何求?”樗里疾知道此人从不隐藏自己,便想弄清他的想法。
“樗里疾当真可人。”犀首笑容中颇带揶揄之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杨朱一派主张利己,却不主张损人。策士为邦国谋划,邦国得利,自然要授策士以高官厚禄,此为两利不损,天下正道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举凡士子,谁不为名利而来?除了高官重爵,犀首岂有他哉?”一番说辞,举殿臣工竟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人人面红耳热心头乱跳。
嬴虔却忍耐不住,冷冷笑道:“然则,先生能为秦国带来何等好处?大而无当的十六个字,就换得了高官重爵?”
这在常人看来尖酸刻薄的问话,犀首却丝毫没有难堪,微微一笑便道:“十六字为纲,纲举目张。至于如何使秦国谋得大利,自当另有谋划,秦公请看——”潇洒的一撩斗篷,从随身牛皮袋中抽出一卷竹简,右手一拍:“王霸之图,俱在其上。”
“先生可否见告?”嬴虔冷冷道。
犀首揶揄笑道:“长策可白,细策不宣。此乃权术之要,太傅当真不知?”嬴驷一直在沉思默想,此刻突然拍案高声道:“诏命:犀首为秦国上卿。散朝。”在朝臣惊诧的目光中,神秘的犀首竟随着国君大步去了。
当天夜里,嬴驷召来公伯嬴虔、上大夫樗里疾、国尉司马错三人,一起为犀首接风洗尘,听犀首解说他的王霸细策,直到三更,方才将正题谈完。
嬴驷始终没有表现出犀首所期待的兴奋与震惊,凝神倾听之外便是默默思忖。倒是正题谈完,樗里疾请犀首说说天下策士,嬴驷才高兴的不断询问起来。秦国君臣自孝公病危商君处刑以来,两三年之中危机不断,无暇旁顾,对中原情势已是生疏了起来。犀首讲述的山东策士崛起的消息,的确使他们感到新鲜兴奋。
近年以来,诸子百家中出了一个策士流派。这个流派的士子很是奇特,那家弟子都有,无分原本所修习的学问,只是专一的钻研揣摩列国形势格局,游说诸侯,为所向往的邦国谋划王霸之策。犀首说,他自己就是“杨朱策士”,即杨子门下的策士名家。齐国的稷下学宫,敏锐的看到了策士无可限量的势头,已经有名家大师专门教习弟子“策士之学”了;其教习有两大特殊处:一则,不再单一的修习某家学问,而是溶诸子百家与一体,摘其强国富民与权术纵横部分,混成策士的“合体学问”;二则,策士以锤炼辩才为增长才干的主要方式,常悬重赏激励连战获胜的辩士;稷下学宫的庄辛、鲁仲连、触龙、辛垣衍等少年锐士,已经很有策士才名了。说到末了,犀首信心十足的预言:“未来之战国,将是策士之风云叱诧,不再是法家之变法称雄!”
“如此说来,目下的策士气候,尚在发轫之初了?”嬴驷似在推测,又似在询问。
“不然。”犀首大手一摆:“策士气候已经形成。一则是真正的新锐策士已经出山,二则是战国变法浪潮已过,天下均势已经形成。争霸逐鹿,正当策士谋国之时。”
樗里疾笑道:“先生所言‘真正的新锐策士’为何方人氏?莫非先生自诩?”
犀首爽朗大笑:“非也非也。国君、诸公可知鬼谷子其人?”
“鬼谷子谁人不知?”樗里疾悠然一笑,以问做答。
“只怕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犀首正色道:“世人皆知鬼谷子高深难测,前有李悝、商鞅为法家弟子,后有孙膑、庞涓为兵家弟子;可没有人知晓,这位高人于二十年前,已经开始雕琢策士弟子了。也是两个,诸公可知?”犀首漏出一丝神秘的笑意。
这个消息当真意外!众人便一齐惊讶摇头。嬴驷急迫问:“两人是谁?”
“苏秦。张仪。”犀首一字一顿,分外清晰。
“苏秦、张仪?哪国人氏?”嬴虔淡淡问。
“洛阳苏秦。安邑张仪。”
“先生以为,苏秦张仪,较之先生如何?”樗里疾似乎漫不经心。
“惟闻其名,未见其人,教我这天下第一策士却如何做答?”犀首骤然一本正经。话未落点,座中君臣已是同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