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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楔子(2 / 2)

在这崇山峻岭之中,山民们有一种古老的习俗——对那些生死相许有口皆碑的忠烈殉情者,将他(她)们的遗骨安葬在高高的山峰,称之为“悬棺大贞”;悬棺者,安葬之方式也。大贞者,生者对死者之定位也。凡被悬棺安葬的死者,都被山民们尊为圣洁之神,受到人们世世代代的景仰。商君极心为民,是尊神,是法圣,更是成就忠贞痴爱的高洁名士,理当葬以“悬棺大贞”,理当受到民众最为隆重最为久远的祭祀。

正午时分,从四野山乡赶来的民众已经聚集在四面山头,摆好了各自带来的祭品,遥遥眺望着雪白苍翠的孤云峰。由商於十三县遴选出来的一百三十六名精于攀岩的药农子弟,在精瘦的前军副将山甲的指挥下,一锤一凿的打成了通向孤峰平台的一道山梯。药农子弟们上到平台,在岩缝松柏上结好了十多条粗大的麻绳。

一声号令,大绳齐唰唰沉到山根。

山根下早已经整治平坦。樗里疾率领十三县令与数十名白发苍苍的老族长,正在两名巫师指点下,恭敬庄重的对商君夫妇举行入殓仪式。

中间空地的一张大案上香烟缭绕,系着红绫的牛头、羊头、猪头整齐排列。这是最隆重的三牲祭礼。寻常山民即或是祭拜祖先天地,也不舍得用这三牲祭品的。祭案前,是一口打造得非同寻常的大型双葬棺木。说它非同寻常,一则是用材柏木,二则是三重棺椁,三则是棺椁外的保护装饰层竟然用了“水兕之革”——水牛皮!

按照古礼,这都是有违礼法的僭越。棺木用材,礼仪规定是“尊者用大材,卑者用小材”。具体说,天子用柏木,诸侯用松木,士与寻常官吏用杂木。如今,商於人给商君用的竟然是柏木!棺椁规定照样严格。就实用性说,“棺”是直接装尸体的木器,“椁”则是棺外的套层。棺外套椁,礼仪规定是天子四重,诸侯三重,大夫二重,士一重。而今商君棺外三重椁,竟是与诸侯同礼!棺椁外的保护与涂彩装饰,只有天子可以用“水兕之革”,其他诸侯贵族只能用不同等级的丝织品,或其他低等皮革了。商於人却根本不理会这些烦琐的礼仪,山乡多水田,不缺水牛,为何不用?如此安排之下,本来就很大的双葬棺木,摆在那里更是华贵显赫,竟是不亚于王室葬礼的声势!

“置冰——!”棺椁安顿就绪,一名红衣巫师高宣了下一道入殓程式。

四个老人上前,小心翼翼的将山岩上凿下的四箱干冰,稳妥的安放在棺材四角。这叫“置冰”,即尸体旁放置冰块,也有极为严格的礼法讲究。冰块来之不易,王室与诸侯均有一个叫“凌人”的作坊,专门职司治冰用冰;只有贵族尸体可用冰块降温,而且盛冰的器具(玉盘还是瓦盘)、冰块的大小(几尺之冰),均以死者品级之高低与死时的气温而定。商於人不理会这些,采来了孤云峰冰瀑上那几乎永远不化的干冰,又用上好的蓝田玉石雕成方匣,将干冰盛入,端的是人间极致,虽天子也无以做到。

装好干冰,巫师便仔细的将商君尸骨拼装起来,并且神奇的为尸骨穿上了白丝长衫,戴上了高高的白玉冠,再覆盖了一件白色的斗篷。那名白发苍苍的红衣女巫师,将白雪尸体仔细的擦拭洁净,装扮得栩栩如生,而后便将她与商君并排入棺。按照礼法,入棺之后本来要在棺中放置“殓服”若干套。春秋时期,死者无论尊卑,“殓服寿衣”至少需要十九套。战国之世葬礼大大简化,但基本的程式也还都保留着,这棺中放置“殓服”,就是必须的不能简化的一道葬礼程式。然则恰恰是这一点,商於人大感为难。商於没有大商人,最好的衣服也就是郡守县令的官服了,然则品级太低,与商君身份大不相合;以庶民寻常衣物入棺吧,多倒是多,只是商於人心中不忍。反复计议,一时间竟是束手无策。

樗里疾思忖有顷,断然下令:“商君非俗人,心敬礼敬可也,无须拘泥,往下走吧。”

白发苍苍的巫师一举木剑,便要招魂。招魂之后,盖棺殓成,棺椁就不能再打开了。

正在此时,山道一声高喊:“且慢盖棺——!”话音落点,马蹄如雨,一队长衫骑士在场外滚鞍下马!一个须发灰白的中年汉子匆匆走到樗里疾面前,拱手高声道:“白氏总执事侯嬴,特来为商君白姑娘送上葬礼殓服!”

樗里疾长吁一声,“天意呀天意……敢问义士,殓服几何?”

“殓服四十八套,均为白姑娘生前为商君所置。”

场中官民顿时一片感慨唏嘘。此时又闻马蹄声响,一个蒙面女子领着一队少年下马,走进场中道:“樗里大人,奉莹玉公主之命,特来为商君白姑娘送葬,带来殓服三十套,均为二人常用衣物。”

樗里疾大为感慨,向二人深深一躬,“二位大贤,非但解我商於之难,商君夫妇地下有知,也当安息九泉矣!来,入殓服!”

两个巫师恭敬的接过一个个衣包,仔细平整的摆放在棺木之内。

一时稳妥,老巫师举剑向天,长声呼唤:“商君归来兮——!三生为神——!”

女巫接着举剑长呼:“夫人归来兮——!三世圣女——!”

反复呼唤中,巨大的棺椁被披麻戴孝的工匠们轰然合盖,砰砰钉封了。

樗里疾捧起一坛清酒,缓缓的洒到棺前,跪地长拜:“商君,白姑娘,你们安心的去吧,商於子民永远守护着你们的魂灵……”

白茫茫人群便全体跪倒了,四面山头竟是哭声大起,山鸣谷应间天地为之悲怆。

“商君白姑娘,升天了——,起——!”

粗大的绳索伸直了,孤云峰平台上传来整齐的号子声,巨大的合葬棺椁稳稳升起。专门守侯在山腰石梯上的药农子弟们伸直了手中的木杈,稳稳的顶住了棺椁,使其始终在距离山体两三尺外缓缓上升。数不清的陶埙竹篪,便吹起了激越悲壮的秦风送葬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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