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叔,”秦昭王灰白的长眉骤然扬起,一双老眼竟是目光炯炯,“要说本王之断,便是由你来查勘十一位王子,选一立储,而后你便兼领太傅教导太子!你小得本王十三岁,尚可辅佐新君定国!”
“秦王!”范雎听得唏嘘不已,扑拜在地便是一声哽咽,“我王信得老臣,老臣却是愧不敢当也!”
“岂有此理!”秦昭王佯怒一声便笑了,“本王留下遗诏:新君定国之后,许你辞官如何?”
范雎实在是不能再执意提辞官之事了,只有唯唯领命去了。
从此,范雎便开始了与王子们的频繁来往。待到来年秋天,范雎已经对秦昭王的十一个王子有了大体的评判。这日午后,范雎便进了咸阳宫禁苑,在湖边见到了兀自在草地上铺一张草席晒暖和的秦昭王,疲惫慈和之象,全然便是一个山间老叟。见范雎来到,秦昭王便笑呵呵坐起,吩咐老内侍准备小船下池。片刻之间,一只四桨小舟轻盈地靠上了池边码头,范雎便随着秦昭王上船了。说是小船,船舱却甚是宽阔敞亮,除了船头船尾的两名武士,舱中便只有那个忠实的老内侍。进得船舱坐定,小舟便悠然漂进了湖中。
“范叔,这小舟最是万无一失,你便说了。”
“启禀我王。”范雎斟酌着字眼缓缓道,“一年多来,老臣对诸位王子多方查勘考校,大体有定。老臣以为:目下不宜动储君之位,仍当观之三五年,方可有定。”
秦昭王眉头顿时一跳:“范叔啊,这便是‘大体有定’?”
“我王容老臣一言。”范雎肃然拱手,“安国君嬴柱为太子,虽非我王大才神明,却也绝非低劣无能。其妻华阳夫人原本楚女,却是没有生育,人言当家者,全然家事也。太子年近四旬,些许小病原是寻常,却也不是常卧病榻之辈。此三者,不当大碍也。其余十位王子,论体魄倒是多有强健者,论才具品格,却似皆在安国君之下。更有根本处,诸王子之子共百三十二人,却无一出类拔萃者。相比之下,安国君二十三子十三女,却有三五人尚算正器之才。老臣思忖:子辈皆平,便当看后,安国君后代有风云之象,似不宜轻废。臣言观之三五年,原是多方考察,为安国君妥当立嫡之意。若得如此,大秦稳妥也。此老臣之心,当与不当,我王定夺也。”
“噫——”秦昭王恍然讶然,老眼便是一亮,“有理也!子平看后。本王如何便没有想到此处?范叔好谋划,一席话定我十年之忧也!”
范雎连忙起身深深一躬:“我王如此褒奖,老臣何敢当之?”
秦昭王悠然一笑:“范叔呵,甚时学得如此老儒气象了?当年之范叔何等洒脱快意,视王侯若粪土,看礼仪做撇履,何有今日老暮之气也!”
范雎心中骤然便是一沉,惶恐笑道:“老臣当年狂躁桀骜,对我王不敬,老臣想来便是汗颜不已,何敢当洒脱快意四字?”
“哪里话来?”秦昭王哈哈大笑,“拧了拧了,不消说得了。”大袖一摆,“上酒,今日与范叔痛饮一番!”
一时酒菜搬来,却是老秦凤酒肥羊炖。秦昭王显然是了却了一桩多年的心事,轻松之情溢于言表,频频与范雎对爵大饮,及至明月初升,君臣两人竟都是一脸红潮。范雎酒量原是极大,脸潮之后更是善饮,却只是得在放浪无拘行迹之时。今日面对老来性情无常的秦昭王,范雎却是心存戒惧节制为上,秦昭王说饮便饮,秦昭王不饮,自己绝不自饮。
饮着饮着,月亮便在蓝得透亮的夜空飘悠到了中天。秦昭王举爵望月,竟是一阵大笑又一阵唏嘘,兀自走到船头对着天中明月便是一声呼喊:“白起,你若在月宫,嫦娥便是你妻!此乃本王最大赏赐也!”喊罢又将酒爵一翻,一爵酒便汩汩银线般落入湖面,口中却是兀自喃喃:“来,今日你我君臣再饮一爵,再饮一爵……”在船头秋风中伫立良久,秦昭王似乎清醒了过来,便是一声长叹:“内无良将,外多敌国,本王何其多忧也!”
苍老的声音在湖面随凤飘荡,范雎竟是无言以对了。
回到丞相府已经是四更天了,家老却还守在书房外等候。范雎一进书房,跟进来的家老便恭敬地呈上了一支密封铜管:“此件是一个叫做唐举的先生送来的。”
“唐举?”范雎大是惊讶,“他来咸阳了么?在何处下榻?”
“唐举先生在燕国游历,此信乃商旅义士带回。”
再不说话,范雎立即打开铜管泥封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便见寥寥两行,却是意味深长:
范叔如晤:闻兄境遇有不可言说之妙,特告于兄:燕山蔡泽将下咸阳,兄当妥为权衡,毋失时机也。慎之慎之。
骤然之间,范雎哈哈大笑:“知我者,唐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