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林胡兵将,一顶皮帽子一身皮短甲,一口长刀一匹马就得!赵军?哼!”“军兵好变,毕竟是要打仗,谁个不想利落轻便?”
“对!难的是大官们。这么高的玉冠,三尺宽的大袖,丈余长的丝绸大袍,拖在地上还有两三尺,天神般好不威风!都紧身胡服跟老百姓一样,跟谁威风去了?”
“人家那叫峨冠博带!正是贵胄威仪,懂个鸟来!”
“峨冠博带?贵胄威仪?狗屎!别说上战场,田间走走看,两步仨筋斗!”如此这般,国人议论便渐渐成风,竟是对庙堂贵胄们大有非议了。战国之世,邯郸赵人虽不如大梁魏人、临淄齐人那般好议国事,然则也是粗豪直率成风遇事从不噤声的风习,不期然便是蔚然成风任谁也得思谋一番的国议口碑了。正在国人纷纷的当口,邯郸又传出一个惊人消息:邯郸城外开来两万铁骑,全部胡服,由柱国将军肥义率领!于是万众哗然,争相出城观看胡服赵军,军营外竟是人山人海一般。奇怪的是,这座军营非但营门大开任庶民进出观看,且不断在校场公然举行骑术射技的大演练。邯郸国人多有从军阅历,眼见赵军骑士人人胡服皮甲,比原先身着七八十斤重的铁甲轻捷利落得不可同日而语;战马鞍后绑缚三个皮囊,马奶子与干肉便是三日军粮;说声开拔,便能一日七八百里的连续三日追击不停;如此骑士,胡人在大草原便是插翅也难逃!且不说这还仅仅只是胡服马奶子上身,还没有按照胡人骑士的标尺进行骑射训练。若练得两三年,赵军之剽悍战力谁个当得?纷纷议论之中,国人竟是一口声地不断喊好不断喝彩!
“万岁赵军!万岁胡服!”
“胡服骑射马奶子!好——!”
“我衣胡服!我杀胡人!”
“不衣胡服,非我赵人!”
连天彻地的喊声震撼了邯郸的所有大臣贵胄,世族元老们沉默了。谁都知道,这个凶狠的肥义从边军调来两万铁骑,绝不仅仅是为了给国人做耍子看胡服骑射的热闹;屯兵城郊,便意味着国君下了最强硬的决心——若有敢于死硬阻挡胡服之变者,实力说话!在素有兵变传统的赵国,国君先将这手棋下到了明处,谁还能折腾个甚来?沉默得三五日,世族元老们终于有了动静。第一个便是公子成进宫请罪,痛切自责:“老臣愚昧,不达强国之道,妄议文华习俗也。国君强兵以张先祖功业,老臣该当欣然从命,率先胡服!”赵雍长长出了一口气,倒是着实将这位叔父抚慰了一番,并与公子成当场议定:立即颁行胡服令,旬日之后大朝会,君臣人等皆须一体胡服!
公子成刚走,赵文、赵燕、赵造、赵俊四位元老便先后进宫,请国君解惑决疑。赵雍心中明白,这是几位元老重臣找台阶下,自然须当顾及他们的体面。于是,四位元老一个接一个提出不明所以处,请国君明示。
“衣冠有常,礼之制也。若从胡而变,致使赵人流于胡地,君何以处之?”赵文如是说。“服奇者志淫,俗僻者民乱。是以治国不倡奇异之服,理民务禁生僻之俗。若得胡服,赵人风习败落礼法大乱,致使国法不能齐俗聚人,奈何?”赵造忧心忡忡。
“衣冠风习之变,当徐徐图之。国君骤令朝会之期一体胡服,岂非强人所难也?”赵燕老脸通红,分明一肚子别扭。“利不百者不变俗,功不十者不易器。胡服之效,崩溃朝野文华根基,若生出不期之乱,岂非得不偿失也?”赵俊却是振振有辞。赵雍虽则心中有底,无须一一折辩,然四人毕竟元老重臣,纵是寻找台阶所问也是咄咄逼人,自不能流于过场而落下“无理而强行胡服”之口实。待四人一体道罢,赵雍已经成算在胸,便在殿中转悠着侃侃道出了一番道理:“四老所疑,其理同一:古法成俗不可变,变之危害不可测。然则,五帝不同俗,何谓古法?三王不同礼,何礼之循?从古至今,但凡大道治国,法度制令皆顺其时,衣服器械各便其用,何来万世不移之习俗礼法?礼也不必一道,俗也不必一道。反古未必可非,循礼未必有成!”赵雍猛然盯住了赵造,“造叔之言:服奇者志淫。邹、鲁两国好长缨缀衣,天下呼为‘奇服’。然则邹鲁多奇士,孔子、孟子、墨子、吴起皆出邹鲁,更不说儒家三千弟子大半邹鲁之士,此却何解?又道俗僻者民乱。吴越两国僻处大泽山海,文身断发,黑齿刺额,天下叱为‘不通大化’。然则吴王阖闾越王勾践范蠡文仲出,凝聚国人而天下变色,此何解也?”见白发苍苍的赵造难堪的低下了头,赵雍转过了话题,“究其竟,利身谓之服,便事谓之礼。进退之节,衣服之制,所以利身便事也,而非论贤愚也。何者谓明?齐民变俗,顺势应时也!赵人老话:以书驾车,良马翻沟。今诸老欲以古治今,岂非照着书本驾车么?”赵雍竟是哈哈大笑起来。四位元老默然无对,相互顾盼间竟也跟着笑了起来,老朽便是胡服了。
四老一出宫,便无人再来折辩胡服之事,元老重臣中只一个周绍手足无措,既无颜进宫与赵雍坦诚辩驳,又不甘自请胡服,竟是僵持得下不了台,只有称病不出了。赵雍自然明白这个骨鲠老儒的心思,便亲自登门“探病”,谈笑间便让内侍将一套胡服摆在了周绍面前。老周绍虽然面色胀红,却是甚也没说便褪下峨冠博带,就着暖烘烘的燎炉穿起了胡人的短皮衣裤,腰间扎上一条板带,头上戴起一顶轻软的翻毛皮帽子。铜镜前一番打量,周绍竟是呵呵笑了,奇也哉!老夫竟成老猎户了!
赵雍哈哈大笑:“难得老猎户也!狐皮一张,其价几何?”
开春之后,赵国便大兴胡服,大练骑射,举国热气腾腾。楼缓的国尉府顿时大忙,非但要将全部二十万大军逐次换装,还要新征发十万青壮北上练成新骑兵,同时还要整顿军制,将原先各要塞步兵为主的守军改编成一色的轻装骑兵。胡服骑射之本意便在于强军,在于使赵国大军脱胎换骨,成军整军练兵自然便是重中之重。赵雍权衡局势,便将肥义调出主持征发十万新军之事,楼缓则兼程北上改编雁门关与平城两支大军。四月初旬,楼缓紧急军报:平城大将牛赞等不赞同改步为骑,坚请面君定夺,请命如何处置?赵雍深知,边军将领与大臣之歧见若不及时消除便会愈演愈烈,立即将邯郸国政交肥义辅助太子赵章处置,便连夜兼程北上了。一路思忖,赵雍竟是不明所以:论部属,楼缓原是边军主帅,牛赞只是驻守平城的将军,属楼缓辖制,两人历来是同心协力从无龌龊,如何以楼缓之能便连牛赞也不能说服了?莫非是廉颇接手边军将印后生出过事端?这廉颇、牛赞都是发于卒伍的猛将,为人都是一等一的持重沉稳,绝不会因一事之歧见便生出异心。果然如此,却是何等因由呢?
三日后赶到平城,赵雍却没有先到楼缓的国尉官署,而是径直到了牛赞的将军幕府。谁知幕府却是一座空帐,留守的军务司马说将军去了长矛营。赵雍二话没说,当即来到平城以北长城脚下的兵营。
雁门、平城同为赵国北部的两大咽喉要塞,然则地利不同,兵力配属也大是不同。雁门关出得长城,便是胡人南下的经常大道——岱海草原。一旦突破雁门长城及雁门关防线,胡人便会迅速进入中山国与楼烦部族区域,再沿滹池河谷东南进入赵国腹地大掠。惟其如此,雁门关地带便是赵军最要紧的防御地带,除一万步兵坚守长城与雁门关城防外,全部六万铁骑分做聚散自如的六部驻扎在长城之外,不设固定营寨而经常游动于长城至岱海间的草原,以搜寻胡人骑兵并在草原决战为防守,力求胡人不能靠近长城。而平城却有不同,山险地狭不利骑兵展开,身后二十里又是一道滚滚滔滔东西横贯的治水,胡人便很少选择从这里以骑兵大举突破,而只有在胡人特别强盛且合兵全线南犯之时,平城才有大危机。然则这里一旦被突破,南边便是赵国代郡,越过代郡便进入了赵国腹地,路径却是比雁门关入赵便捷得多。有鉴于此,长期以来,赵军在这里便只驻守三万余步兵,不求进击,但求坚守而万无一失。北出平城三十余里,便是赵国的夯土长城,长城之外便是苍茫大草原。兵家常规:守城必在外。平城的三万守军便有两万余驻守在长城内外的固定营寨,身后三十里便是平城的守备纵深。寻常时日,仅有的三千铁骑便在长城外二十里的草原驻扎,形成重在探察敌情并只做试探性厮杀的第一道防线;万余步兵便在长城墙外以长城为依托,构筑壕沟鹿砦,与长城城墙上的数千守军一起构成第二道防线;长城之内十里,便是东西横宽十余里恰恰连接两山的一道深沟高垒,常年驻守一万精锐步兵,形成平城的最后一道防线。赵雍飞骑未出长城,遥遥便闻长城外喊杀连天,不禁便是一惊,然见长城垛口的兵士竟是兴奋呼喝,便知可能是军中演练,便双腿一夹战马径直出了长城。赵雍也想看看此时的牛赞却是如何操持大军演练,便不带卫士,一马飞上了西北角一座土山。遥遥向“战场”望去,却是骑步攻防的操演,大约三千多骑兵进攻,正面阻击的步兵阵形大约也是三四千的模样。然则看得一阵,赵雍却是大为蹊跷。冲杀的骑兵是一色的胡服,由楼缓率队;防守阻击的步兵却是一色的赵军原本甲胄,由牛赞率队;中央地带却是带着一班军吏手执一面令旗的老将廉颇,分明便是居中裁决了。如此还则罢了,要紧的是不合法度。军中演练法度:步骑人数对等演练,步兵便要依托壕沟或相应地利,步兵人数超过骑兵一倍,方才演练平地攻防厮杀。今日两军对等,步兵却没有任何依托,便在草原对等拼杀,究是何故了?眼看半个时辰过去,步军似乎并无崩溃之象,骑兵倒似乎“伤亡”不少,士气似乎也并不高涨。又僵持得片刻,便见老廉颇令旗一劈:“步军胜!”
长城上的步军兵卒顿时高声呐喊起来:“步军胜了!万岁——!”
“这阵不算!再来一阵!”身着两三处泥巴伤口的楼缓便是嘶声大喊。
汗湿重甲的牛赞哈哈大笑,只一挥手:“国尉啊,回去为我步军庆功了!”回身便是一声高喊,“兵娃子们,每人两碗赵酒,不喝马奶子!”正在此时,西北方向一骑飞来遥遥高喊:“国君驾到——!”
随着喊声,便见马队疾风般卷来,却正是赵雍的百骑黑衣马队。黑衣,是赵国君主的卫士的专用名号。黑衣之名号,初起于酷好搜罗剑士的赵烈侯,其卫士尽皆身着黑衣的剑士。后来,“黑衣”便成了国君卫士的官称,其实却未必真是黑衣。目下赵雍这黑衣百骑,便是一式军中胡服——棕色皮甲红皮帽胄,护卫将军帽胄上还插着一根黑色鸡翎子,人人一口弯刀,背负强弓长箭,几与胡人骑兵一般无二。马队风驰电掣般卷到较武中心,骤然间便是齐唰唰一排人立,战马竟也是齐声嘶鸣同时陡然止步,前蹄落地处便钉成了一个严整的十十方阵,竟是丝毫没有马蹄沓沓地摆队声!
四面将士看得清楚,为首的国君赵雍也是同式胡服,唯一的不同,便是头上的一支五色翎毛鲜艳夺目,直是胡人单于之气象。令将士们惊讶得是,同是胡服骑士,国君的百骑马队较之楼缓率领的胡服骑士便大见英气勃勃。与真正的胡族骑兵相比,显然没有了那种散乱张扬,却分明弥漫出胡人骑兵所没有的整肃威武。同是胡服,气象竟能如此不同?骤然之间,无论是楼缓的骑兵还是牛赞的步兵,将士们尽皆肃然无声。“楼缓无能,自甘领罪!”
赵雍摆摆手,却对着大步赳赳走来的牛赞高声道:“牛老将军,选三个最强武卒出来。”“君上何意?”牛赞一边躬身行礼,一边连忙便问。
赵雍马鞭指点着道:“步骑对演之法:两步对一骑。我今出一个胡服骑士,对你三个武卒。武卒若胜,随你所请。”“君上大是!”牛赞顿时精神大振,转身大喝,“头前三个百夫长,出阵!”只听“嗨!”的一声,便有三个精壮威猛的百夫长大步铿锵地走到了中央空地,人各一身四十斤铁盔铁甲,右手一支精铁长矛,左手一张白杨木包铁盾牌,腰间还有一口备用短剑。赵军武卒本是沿袭当年吴起在魏国训练魏武卒之成法而来,虽然甲胄重量已经比魏武卒大大减轻三十余斤,但与胡服兵士相比却依旧是庞然大物,三人三角阵一扎,便见威势不同凡响。更兼百夫长历来是战阵中坚,非猛勇壮士不能任职,三个百夫长对一名骑士,无论如何都是胜算无疑了。
“黑衣赵虎,出列。”赵雍马鞭一指百骑队,话音方才落点,便有一骑沓沓沓三步便恰好立在赵雍战马身侧。赵雍四面环视高声道:“赵虎是真正的胡人骑士,也是黑衣百骑的马术教习。胡服骑射之术究竟有无战力,将士们自己看了。廉颇老将军,还是你来执法了。”“遵命!”须发灰白的廉颇应声出马,便在三步卒侧前半箭之地立马站定,举起令旗高喊:“骑士后退三里!”黄发碧眼的赵虎却是一拱手:“三里不用的,一里足够了。”
一里足够?四周将士便是一阵哗然。依步骑演练常法,接战前骑士后退三里再冲锋,为的便是真实仿效战场,最大发挥骑兵的冲锋威力。三里之内,寻常战马往往跑不出最高速度,用骑士话说便是马还没疯起来,人马之灵动和谐也还来不及充分溶为一体,冲击力自然要大为逊色。这胡人骑士自请一里,未免也忒是狂妄也。然则普天之下法度皆有常理:限低不限高,举凡能超越低限,在任何时候都是勇士作为。狂妄归狂妄,谁又能不允准了?
“好!骑士后退一里,闻鼓而进!”廉颇令旗劈了下去。
便见赵虎双腿只轻轻一夹,那匹乌黑油亮的雄骏战马便箭一般飞了出去,转瞬即到一里之旗,陡然一个回环转身,赵虎一声大吼,战马便乌云闪电般飞了过来。三个百夫长列成前二后一的三角阵,便是赵军部卒对骑兵的最有效战法:前面两支长矛两侧夹击,后面一人便做好夹击不成立即猛攻的准备。三卒蓄势之时,胡骑堪堪飞到一箭之地,也不见赵虎有任何停顿间歇,便有三支长箭嗖嗖嗖飞来,竟带着些许尖利呼啸,分明是强弓疾射。三卒堪堪往盾牌下一蹲身,三箭便擦着盾牌上沿呼啸飞过。若是站立,这便恰是脖颈咽喉所在。便在三卒迅速长身之间,战马已经如黑色闪电般飞来;两支长矛正在马前尚未并举齐刺,便被一根灵蛇般的长鞭卷住猛力带起;两名百夫长猛力拖拽长矛之间,长鞭却又骤然松动,两人一个趔趄后仰尚未倒地,后一个百夫长正举盾迎击高处的凌厉弯刀时,战马却已从头顶飞跃过去,便听嘭嘭嘭三声闷响,三人背后便各自一团墨迹!
电光石火,间不容发,快得令人头晕目眩!几乎便在呼吸之间,黄发碧眼的赵虎已经回到了百骑队中。而三个还没有来得及真正搏杀的百夫长竟懵懂愣怔地木在了那里,人呢马呢?这?这便完了?长城外的赵军将士竟是静得久久没有一个人出声。“廉颇老将军,”依然骑在马上的赵雍终于开口了,“你职司裁决,没有话说么?”廉颇肃然拱手,虽则是对着赵雍说话,苍迈浑厚的声音却荡得很远:“胡骑之胜在于四:其一,骑术精湛,人马合一收发自如,远超赵军骑士;其二,射技非凡,风驰电掣间三箭连发且正中咽喉,我军纵有神射手,论马上射技却是无法与之比肩;其三,鞭技神异,若无一支三丈长鞭,断不能赢得如此利落;然则最根本之点,老臣却以为全在一个‘快’字。人快马快身手快,出手连锁,快如疾风。若无这个快字,威力便会大减。”
“老将军说得对么?”赵雍向四面将士遥遥招手。
“对——”四野一声,没有半点儿勉强。
“牛赞老将军以为对么?”赵雍看着紧皱眉头大红脸的牛赞淡淡一笑。
“对。”牛赞声音虽则不高,但显然认同廉颇的评判。
“既然如此,胡骑何以快捷如风?赵军何以却不及反应?老将军如何说法了?”“……”牛赞大是难堪,一时竟是语塞无对。
“楼缓国尉,”赵雍转过身来,“同是胡服骑士,败于同等人数之步卒,你有何说?”“君上明察,”楼缓竟是坦然高声,“胡服初行,人马骤轻,军士尚在不适之时,更兼骑术射技均未苦练,仓促间反而不如原本战力。此为事之常理,非胡服之过也。若得两年时光,楼缓定然还君上一支草原飞骑大军!”赵雍猛然高声发问:“将士们,楼缓说得对不对?”
“大对——”楼缓身后的胡服骑兵立即同声大喊。
牛赞的大队步兵却是哄哄嗡嗡一片,参差不齐地喊着“也对!”“那得看!”“不知道!”“两年后再比!”等等,牛赞索性低着头不再说话。
赵雍却下马走了过来,“老将军,走,回去说。”
回到平城已经是暮色降临,用罢简单的军膳,赵雍便在简朴的行辕召来了楼缓、牛赞与廉颇三人连夜聚商。赵雍熟知军营将士的秉性,上来便是直截了当:“牛赞老将军先说,平城边军改新骑兵,如何不妥了?”牛赞憋闷了大半日,此刻便是激昂直率道:“老臣尝闻:国有常法,兵有常经,弃法乱国,失经弱兵。今君上初行胡服,便欲将老步军全数改为新骑兵,老臣以为,这便是弃法失经。将士之能蔑敌敢战,在于熟悉固有兵器,熟悉固有军制!当此军兵通顺成法之时,君上却一朝变易,由捻熟而陌生,边军战力必然大弱!今日国尉之胡服骑士败于平城步军,便是明证!若强而行之,破卒散兵以奉胡服骑射,老臣只怕所得不如所失,而终致损君乱国也!”戛然打住,犹是一声粗重地喘息。行辕一时默然。楼缓原本已经与牛赞多方折辩且又报与国君,自知不宜先说。老将廉颇却是向来寡言,国君召见更是不问不答,此刻便只是听。赵雍原是一路思忖疑惑,此刻原因大白,心下本已轻松,然则牛赞最后的一句话却使他悚然一惊。“终致损君乱国也!”若这只是牛赞的一时愤言倒也罢了,若是邯郸有人欲借边将之口发出胁迫,便须认真对待了。毕竟,赵国兵变历来都是以边军将领为实际力量的。思忖片刻,赵雍依旧是直截了当:“老将军,所得不如所失,而终致损君乱国,这是你的话?还是别个带给我的话?”“老臣的话自是老臣自己的话,如何要给谁个带话?”牛赞黝黑粗糙的脸膛胀得通红,几乎便是高声嚷叫起来,“君上信臣臣便说,不信臣便杀了臣,何故无端疑臣也!”
赵雍哈哈大笑,走过去对着牛赞坐席便是一躬:“老将军忠心谋国,赵雍却是失言了。大变在即,朝野多议,尚请老将军鉴谅。”骤然之间,牛赞老泪纵横,霍然起身便是深深一躬:“君上也是明打明说话,老臣如何能心存芥蒂?胡服军制之变,老臣唯君上马首是瞻!”“好!”赵雍又是一阵大笑,“老将军肝胆照人,赵雍何能吞吐不定?来,入座说话。”将牛赞扶入坐席,赵雍便转悠着道,“国事虽是赵雍决断,然则也须断之有道。老将军所言将士捻熟于老军制器械,变之惟恐削弱战力。这个道理却是难以立足。亘古至今,万物之取舍皆决与用。有用则用,无用则弃。若得一熟便不能弃不能变,青铜何以代木石?精铁何以代青铜?铁骑何以代兵车?布帛何以代兽皮?兵不当用,何兵之不可易?制不便事,何俗之不可变?胡服节省布帛且可使身手轻捷,何须固守华夏之峨冠博带?胡人精骑射且远超我军已是事实,何须固守华夏之坚兵重甲?宋襄公墨守成规,不鼓不成列,不击半渡之兵,早已是天下笑柄,我等却要在百余年后重蹈覆辙,岂非更是愚不可及?”赵雍几乎是一口气滔滔不绝,稍做喘息,目光炯炯地看着牛赞,“依老将军之法恪守赵军旧制,纵能守得雁门平城不失,可长此以往,赵国必不断萎缩,胡人必不断南下,终有一日,邯郸必成周室之沣镐!为今之计,赵国必须奋起强兵,练成二十万轻锐飞骑,一举扫灭三胡安定北边!纵是事之初千难万险,赵雍亦死而无怨。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这是老秦人的话。想我赵人,百年军争慷慨赴死,在这草原大漠流了多少鲜血留了多少尸骨?到头来却是越打越小,越打越固步自封……两位老将军,你等已经边地征战三十余载,如今已是两鬓霜雪,面对关山白骨,此情何堪!”
小小行辕,静得连喘息之声也没有了。嘴角一直在抽搐的牛赞再也忍不住了,嚎啕一声,竟是大哭起来:“君上!牛赞该死!胡服!轻兵!改制!老牛赞不要这颗白头,也要扫灭三胡!”
碧空澄澈,一轮明月照得关山朦胧。牛赞的吼声回荡在行辕,回旋在这座险峻的山城。这一夜,行辕的烛光一直亮到东方发白。太阳升起在苍茫山峦时,尖利的牛角号便响彻了长城内外响彻了辽阔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