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大帐,鲁仲连便拉过跟在身后的一个英武青年道:“田兄,先来认识一番,这位便是庄辛,目下已经是楚国左尹了!”“啊,庄辛兄!”田单恍然拱手笑道,“稷下名士,却是久仰也!”
庄辛肃然拱手:“田单兄中流砥柱,实堪天下救亡楷模,庄辛敬佩之至!”“来来来,”田单顾不得再答谢应酬,“快坐下说说,你两人如何到得即墨?上茶!对了,再找个燎炉来,还有干衣裳!”田单突然发现了两人一身泥水污渍,分明是涉险而来。
“庄兄先换衣衫,我来给田兄说事。”鲁仲连扒下脚上咕唧咕唧的泥水长靴,便光脚大坐在草席上咕咚咚猛灌了一大碗凉茶,长吁了一声,便侃侃说了起来。
与田单分手,鲁仲连在薛邑滞留了将近一月。原来,突闻五国发兵攻齐,孟尝君竟惊怒交加骤然病倒,瘫在榻上热昏不醒,只是连连呼喊:“田地昏暴!亡我田齐也!”及至联军两战大胜,齐国的六十万大军一朝覆亡,孟尝君病势便更加沉重了。当时,乐毅已经派军使送来文书:只要孟尝君作壁上观,不鼓动齐人反燕,燕军便不入薛邑。然则孟尝君若突然一死,薛邑三百里肯定将落入燕军之手;薛邑一失,齐人复国的根基将不复存在!情急之下,鲁仲连孤身出海,在蓬莱岛请出了一位老方士。匆匆回到薛邑,孟尝君已经是奄奄一息了。老方士却也神奇,硬是以“驭气之术”加自己练制的丹药,使孟尝君脱离了险境。鲁仲连立即与冯驩在孟尝君榻前议定了保全薛邑的方略:薛邑宣示自立,不助齐,不归附于任何大国,实际上为齐国抗燕军民提供一个秘密后援基地。方略商定,鲁仲连便带着孟尝君的两封亲笔书简星夜南下楚国。楚国正在一片慌乱之中。
虽说楚王芈横对当年遭受齐湣王之凌辱深为痛恨,密诏淖齿鼓动齐国难民剐杀了齐湣王,但眼看着燕国五路进军步步得手,齐国竟是当真要灭亡了,楚国君臣便大为恐慌起来。被中原呼为“南蛮”的楚国,历来最蔑视的便是这个老牌贵族的燕国,燕国也是天子贵胄最老诸侯的做派,历来不与楚国南蛮来往。战国以来,即便是苏秦合纵时期,楚燕之间也没有诸如相互联姻、互派人质、互相救援等等实质性邦交往来,当真是形同陌路。两国朝野都以为,除非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齐魏赵三大战国灭亡,否则远隔万里的楚燕两国几乎永远都是风马牛不相及。孰料世事多变,燕国一个合纵攻齐,强大得与秦国并称“东帝”的齐国竟匪夷所思的一朝瓦解!楚国君臣顿时惊讶得瞪起了眼睛。当初,楚国不愿加入合纵攻齐,并非真正效忠齐国,而是认为合纵攻齐根本就是儿戏!当年,楚国魏国齐国分别出头合纵攻秦,哪一次不是大败而归?如今一个弱燕出头,堪堪四十万兵马,能灭得了拥有六十万精兵的煌煌齐国?
楚人认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偏偏雷霆万钧般逼近到了眼前。
若燕国迅速灭齐,最危险的便是没有加入合纵的楚国。燕国辽东铁骑的威力已经令天下刮目相看,楚国的半老大军如何抵得这些生猛的辽东虎狼?吞并了齐国的燕国南下攻楚,简直便捷极了。楚国的新都寿郢已经在淮水南岸了,燕军若从琅邪、薛邑两路南进,不消三五日便可进逼楚都,如之奈何?
便在这惶惶之时,鲁仲连到了寿郢。
鲁仲连第一个说服了春申君黄歇,便与春申君共同晋见楚顷襄王。这位深沉寡言的楚王只一句话:“但能安楚,吾必举国从之也!”鲁仲连也只一句话:“楚做后援,支撑齐国抗燕军民,拖住燕军不能南下,天下必当再变,楚国自安!”“齐国抗燕?”楚王大是惊讶,“七十余城尽失,齐人何从抗燕?”
“楚王所知,但其一也。”鲁仲连悠然一笑,“虽失七十余城,然有三地,足可撑持。东有即墨,聚集了齐国商旅精华二十余万;南有莒城,聚集了齐国庶民三十余万;西有孟尝君薛邑,财富根基尚在。若楚国施以援手,齐人必能复国!”楚王哈哈大笑:“如此说来,齐国命运握在我大楚之手了?”
“唇齿相依也。”鲁仲连却是淡淡漠漠,“楚国命运亦在齐人之手。若无齐人浴血抗燕,今日之齐,便是明日之楚也。”“鲁仲连所言大是!”年轻的左尹庄辛霍然站起,“楚国未入燕国合纵,已在五国孤立,若不救援齐国民军,燕国吞灭齐国之日,楚国便是形影相吊坐以待毙了!”
楚王一阵思忖,终于拍案而起:“好!本王从鲁仲连之策,后援齐国。”便在那日,楚王当殿命左尹庄辛为援齐特使,与春申君、鲁仲连共同筹划援齐事宜。事关楚国存亡,昭氏等一班老世族竟破天荒地没有出面作对。
田单眼睛一亮:“如此说来,你必是海路来了?”
“田兄果然商旅孙吴。”庄辛笑道,“大海船三艘,便在之罘岛,所需物事尽有,只是要一个运货谋划。”“好!”田单拍案而起,“天不灭齐!乐毅却能奈何?”大手一挥便道,“中军司马,立即集中三万精壮军士并城中全部车辆,一律做商旅便装待命。”
“嗨!”中军司马立即疾步出帐。
鲁仲连沉吟道:“田兄,几万人上路,城中岂不空虚?”
“也是天意了。”田单拿过那卷羊皮纸,“乐毅正在劝降,至少三几日不会攻城。”鲁仲连将书信浏览一遍便是哈哈大笑:“乐毅小视齐人也!我代田兄回了他。”“好!”田单霍然起身,“你在这里回信,我与庄辛兄去之罘。”
“这却不行。”鲁仲连也站了起来,“头等大事,头一遭都得去,明日你便回来坐镇。”一时三人全换了全副甲胄,便上马急驰东门。城内兵士车辆已经集结完毕,田单传下将令:牛带笼嘴马衔枚,车轴涂油,熄灭火把,黑夜疾行!片刻间收拾妥当,东门缓缓打开,三万人马便俏无声息地涌出了城门。这之罘却在即墨东北方向百余里的大海边。海边有座小小的要塞城堡——腄城,腄北三十余里便是茫茫大海。大地在海边突然昂起了头颅,便有了一座陡峭的小山,之罘岛与峻峭的山岩遥遥相望,仿佛便是一对喁喁私语的姊妹。于是,这海边小山便也叫了之罘山。之罘山与之罘岛之间,便是一道深深的海湾,历来海盗商贾的私盐大船都在这道隐秘的海湾停泊。鲁仲连虽非商旅,却早听田单备细叙说过即墨田氏当年做盐铁生意的这个隐秘出海口。此次海船从楚国琅邪北上,本来距崂山海湾最近,可因了崂山湾是人人皆知的商船登岸处,鲁仲连便坚持绕道北上停泊之罘,虽然路途远了许多,可只要隐秘安全也只好如此。为此庄辛大费了一番周折,寻觅到楚国大商猗顿家族,才找到了熟悉这条贩私海路的一拨水手。半月海上颠簸,终是将三艘大海船稳稳地停泊在了之罘海湾。田单久为商旅,与海船私货也免不了常有来往,对此地自然是轻车熟路根本不用乡导。三万人马一夜疾行,太阳跃出海面时便到了海边。看着海湾中的船桅白帆,田单精神顿时抖擞,立即下令:军士歇息两个时辰饱餐战饭,而后一鼓作气将海船物资全部搬运到已经是空城的腄城囤积!
天将暮色时分,三只大海船的粮食与诸般物事终于全部搬运完毕,海船留下了一只小快船接应鲁仲连与庄辛,便趁着夜色悄然南下了。田单立即下令:三千精锐步兵秘密驻扎在腄城内留守;两千骑兵前行肃清道路,遇有可疑人等立即捕获;其余人马休整两个时辰,夜半运送粮货上路。
次日夜半,这支粮草辎重大军终于安全秘密地抵达即墨,卸下的粮食物资竟堆满了即墨的三座大库。即墨军民士气顿时大涨,寒衣在身,甲胄鲜明,欢呼声响彻全城。便在太阳升起的时分,一骑飞出即墨西门,直向燕军大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