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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无妄九鼎 第三节 九鼎梦魇 幽幽血光(2 / 2)

秦武王大叫一声:“孟贲——!”便扑到了鲜血淋漓的尸体上。良久沉默,秦武王抱起孟贲,面色冷酷地缓缓走向雍州大鼎,将孟贲尸体平放到鼎前愤然挺身:“孟贲不要死!看本王为你报仇!为大秦举鼎扬威!”嘶声喊罢,解下绣金披风单手一甩,披风便象展翼的黑色大鹰,竟平展展飞到“秦”字大旗的旗枪之上。

大臣将领嫔妃们猛然醒悟,顿时乱了阵脚。丞相甘茂大喊一声:“毋得造次!”便扑上抱住了秦武王双腿:“我王!不能冒此大险哪!”其余大臣嫔妃们一齐涌过来跪倒:“我王万乘之躯,不可涉险啊!”一直大皱眉头的白起奋力挤到大鼎前,锵然躬身:“臣启我王:一国之威在举国合力,不在匹夫之勇!大王纵能举起九鼎,于国何益?请我王以国家为重,三思后行!”冷冰冰硬邦邦竟是振聋发聩。

秦武王回身冷笑:“白起,你竟敢教训本王?举鼎后再杀你不迟!来人,拖开丞相!”

两名甲士将甘茂架走,甘茂犹自回头哭喊:“我王,白起说得对呀……”

秦武王脸色骤然狞厉:“有挡我举鼎者,便是这般!”顺手抓起乌获尸体,向那口千年王锺掷去,“轰——!”的一声长鸣,乌获尸体竟成碎片飞裂,血肉四散溅开!全场秦人面色苍白,一片死寂。白起却大步出场,锵然拔出长剑举过头顶:“秦国壮士!为我王助威!”一千铁甲骑士“唰!”地举起刀矛,铁青着脸一声怒吼:“秦王大力神!万岁——!”

秦武王掀去软甲头盔,露出一身黑丝短衣与披散的金色长发,腰间扎一条六寸宽的大板牛皮带,两只赤膊尽皆金黄色长毛,身躯伟岸,俨然一头发怒的雄狮!甘茂踉跄冲进,双手举着一坛凤酒:“臣请我王饮酒壮行!”秦武王一手提起酒坛仰天大笑:“大秦要平天下九州沧海,小小一鼎,何足道哉!”单手捧坛蛟龙吸水般一气饮干了一坛烈酒,扬手一甩,酒坛便呼啸着飞向王锺,又是一声轰鸣,竟是经久不散。

冷笑地看看春光下岿然矗立斑驳闪烁的雍州大鼎,秦武王正要伸手间,却闻空中一声尖厉的猛禽长鸣!一只黑色的大鹰箭一般向大鼎俯冲而下,又骤然展翅升空。众人惊骇失色间,才发现大鹰叨着一条红色的大蛇飞向了高高的蓝天!

秦武王大是兴奋,向天上黑鹰遥遥一拱:“鹰神为我去妖!大秦不负鹰神!”

周室君臣都知道,上古老秦部族是以黑鹰为神灵的,当年还是太子的周平王跋涉陇西寻求秦人援手时,老秦部族的山地城堡还都是苍鹰展翅之形。黑鹰是老秦人的战神,它比那美丽的凤凰更使秦人热血沸腾!这天外黑鹰恰恰在此时出现,而且叼走了一条盘踞在雍州大鼎中的红色大蛇,在秦人看来自然是大大吉兆。

随着秦武王的誓言,全场秦人便是一声呐喊:“鹰神在上!佑护我王——!”

少年周王与周围大臣却是人人沮丧,面色难看极了。周人原本以龙为神物,周文王推演的《易经》八卦,便多有以龙的变化预言人事变化的卦象。然则自从有了凤鸣岐山的祥瑞,周人便以凤凰为神了。但是凤神并未取代龙神,而只是并立为周人的佑护之神。更认真地说,在周人心目中,龙是威慑万物的战神,无论龙战于野,还是飞龙在天,那都是上天雷霆之威非人力可及的。而凤则是柔和吉祥的孕育之神。两相比较,自然还是龙神第一。对龙的信奉,自然导致了周人对近似龙形的蛇的敬畏,甚至将龙蛇看作一体。对于出没在古老宫殿与府邸的各种蛇,周人都当作神明待之,祈祷佑护,根本不会去伤害。三百多年的洛阳王城,宫殿重叠如幽幽峡谷,大蛇出没便成为宫中常有的恐怖传闻。尤其是罕见的怪蛇出现,通常总是会引起诸多征兆猜测,甚至促使天子亲往太庙祷告祈卦。但最让周室君臣在意的,便是盘踞在雍州大鼎中的这条火红色大蛇!

那是一个深夜,一个侍女从九鼎广场向昼夜乐舞的东偏殿送茶,脚步匆匆间,突然看见迎面黝黑的雍州大鼎上盘绕着一条红亮亮的锦带!侍女好奇走近,突闻咝咝喘息,一双碧绿的圆球正悠悠逼近,一股腥风迎面扑来!侍女尖叫一声顿时昏倒……及至周显王与乐师们闻声赶来,却见大青砖上一滩血迹,红色大蛇正盘在大鼎上昂头对着人群吐信!周显王惊喜莫名,立即摆下牺牲焚香膜拜,红色大蛇竟是悠然地爬上了大鼎。王室太史令奉命占卜,卦象竟是大吉,拆解卦象云:周为火德,尚红,源出雍州,今火龙盘踞雍州鼎,当主周室再度兴旺!一时之间,火龙护鼎便成为洛阳王畿人人耳熟能详的故事,周室君臣也将这条火龙加意供奉,视为神圣。

而今,火龙被黑鹰叼走,岂非大大凶兆?

秦武王却不知这些故事,大笑着走上石龟底座:“雍州大鼎,嬴荡来也!”回声在宫殿峡谷中轰鸣,只见秦武王马步半蹲,身形如渊亭岳峙威猛不可动摇,两只巨手伸开,铁钳一般钳紧了两只鼎足,眼见鼎身便是微微晃动。秦武王一声雷吼:“起——!”鼎足骤然被拔起半尺有余,稳稳上升。正在此时,秦武王脚下的牛皮战靴“叭!”地裂开!秦武王身躯却纹丝未动,鼎足继续上升。突然,秦武王腰间的牛皮板带又“叭!”地断开弹飞到空中,充血的一双大脚从战靴上滑出,双腿便骤然从鼎足下伸出!

间不容发,秦武王身躯滑倒之时,大鼎的一足恰恰切向他的大腿。一声沉闷的惨嚎,千钧鼎足轻轻切断了一条大腿,切口白亮,竟带着铜锈的斑驳与肉色!随着这一声轻微的令人心悸的“咔嚓!”声,沉重的鼎足落地之音重重地猛砸到人们心上!

全场惊骇震慑!人们梦魇般费力地、轻轻地“呵——”了一声。瞬息之间,秦武王大腿鲜血喷发,一道血柱直冲鼎耳!雍州大鼎沾满血流,又汩汩回流到石龟与秦武王的身上脸上。

“秦王——!”甘茂与白起同时大喊一声,扑向了大鼎,将秦武王抬出鼎下。御医们提着箱包踉跄奔来,围成了一圈。大臣嫔妃们也清醒过来,顿足捶胸,哭成了一片。铁甲骑士们慌乱不知所措,纷纷围到圈外紧张询问。

秦武王醒了过来惨然一笑:“白起,你……对的……”

白起含泪高声道:“秦国新军尚在!我王放心!”转身对着甘茂,“丞相,秦王交给你了!”说着霍然起身冲出人圈大喊一声,“大秦骑士,上马列阵!”一千铁甲骑士立即飞身上马,列成了一个整肃的方阵,刀矛齐举一片杀气。

白起高声下令:“我王重伤,大秦铁骑就是擎天大柱!王龁,带三百铁骑守住王城大门,任何人不许出入!”

“嗨!”年轻的中军司马战刀一举,带着一队铁骑冲向了王城大门。

“蒙骜,带两百铁骑看守周室君臣!我王离开之前,不许一人走脱!”

“嗨!”前军副将长剑一挥,两百骑士沓沓散开,立即包围了周室君臣。

“其余甲士,随我夹道护卫!”白起令旗连摆,剩余的五百铁甲骑兵从大鼎到秦武王大型战车之间,立即列成了夹道护卫阵式。此时便闻甘茂一声嘶喊:“班师咸阳!”几名太医们便用一张军榻抬着秦武王,碎步匆匆地走向了大型战车。

片刻之间,秦国的王车仪仗从洛阳王城幽深的门洞匆匆涌出,在北门外会齐五万铁骑,便马不停蹄地向孟津渡口飞驰而来。一个多时辰后,孟津渡口遥遥在望,铁骑大军却停止了前进,在暮色中扎营了。

洛阳王城内,周室君臣却是一片喜庆。侍女内侍们笑闹喧嚷地忙着收拾狼籍残宴与锺鼓九鼎,少年周王却立即下令摆设牺牲香案,隆重祭拜雍州大鼎。少年天子率领全部大臣跪倒大鼎前反复念诵着:“九鼎神器,天人浑一,佑我周室,绵绵无期!”一时祭拜完毕,老太师颜率亢奋笑道:“从今日后,九鼎稳如泰山,天下将无敢窥视周室也!”一班老少大臣们立即跟上,高声同诵:“我王上通天心,社稷恒久!”

突然,少年天子一指擦拭大鼎血迹的内侍,厉声喊道:“不许擦洗!大鼎血迹,乃天证也!”

“天证周室!社稷恒久——!”一声颂词便在幽深的王城久久轰鸣。

夜色降临,大河涛声在浩浩春风中如天际沉雷。

秦军大营灯火点点,刁斗声声,战旗猎猎翻飞。白起单人独骑,快马在营地反复视察了两周,做好了一切临战准备,方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上将军甘茂此时一刻也不能离开秦王,前军主将白山又离开了大军,保护秦国君臣的千钧重担便骤然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白起第一次感到了作战之外的另一种巨大压力。此刻他已经来不及谴责秦王了,毕竟,一个更适合做猛士的国王,秦王是要为大秦争回尊严的,假若不是牛皮战靴与腹间大带匪夷所思地断裂,而是给他一个更坚实稳固的根基,谁说他不能举起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雍州大鼎?可一切就那样不可思议地发生了,那一刻,白起几乎懵了。若非他少年从戎屡经生死决于瞬息之间的战阵危难,他真不敢说自己还能冷静地想到全局安危?

“禀报前将军:秦王急召!”一骑迎面飞来,却是秦王的贴身护卫。

白起二话没说,便飞马驰向中央王帐。

秦武王面色惨白地躺在卧榻上,甘茂与太医们环榻侍立,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秦武王终于开口了,竟是惊人的平静:“丞相,嬴荡一勇之夫,有负列祖列宗,有负秦国大业,有负卿等耿介忠直,千秋之下,虽死犹愧也!”饶是平静如常,惨白的脸上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甘茂痛心疾首泣不成声:“我王休得自责,臣忝居丞相高位,却不能匡正君心,臣万死不能辞其咎也……王回咸阳,甘茂自裁以谢秦人!”

“丞相,差矣!”秦武王全力咬着牙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丞相若能鼎力善后,安定秦国,便不枉身为我师了……”

甘茂心中大恸,情不自禁地跪倒榻边抓住秦武王的双手:“我王但留遗命,臣死不旋踵!”

秦武王艰难地喘息着:“白起……白起……”

帐外脚步沉重急促,白起匆匆进帐:“末将白起,奉召来见!”

秦武王一咬牙又平静下来:“白起,你有胆有识,日后必为大秦栋梁。本王托你为秦国办一件大事,与丞相共谋之。”

白起肃然躬身:“愿闻王命。”

秦武王眼中涌出了两行泪水:“本王无子,将王位传给弟弟嬴稷。他在燕国当人质,你,带兵接他回来,与丞相辅助他继位……此事多有艰难,燕国定要阻挡,一定要保他万无一失。否则,秦国将生大乱。”

骤然之间白起也是泪眼朦胧:“我王毋忧,白起纵赴汤蹈刃,亦不辱使命!”

秦武王难得地笑了:“丞相,白起有大功,即刻晋升前军主将,兼领蓝田大营。”

甘茂霍然起身应道:“我王英明!臣即刻向国中发诏正名!”

秦武王向侍立榻侧的贴身卫士一瞥,卫士立即捧过了一个铜匣,秦武王粗重地喘息着:“白起,这是调兵虎符,交你掌管。国有危难,正要将军铁骨铮铮。”

白起冷峻的脸上双泪长流,接过兵符铜匣,便是深深一躬,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时便见秦武王目光迷离口中喃喃自语:“九鼎九鼎,来生,再会了……”便大睁着两眼,双手软软撒开搭在了卧榻边上!

甘茂一惊,仔细凑前一看,猛然便是放声大哭:“我王何其匆匆也——”帐中卫士太医们也顿时哭成了一片。白起却是脸色铁青,大步上前扶起甘茂:“丞相,不能哭!”甘茂顿时醒悟,抽泣间断然挥手,帐中哭声竟是戛然而止。白起在甘茂耳边一阵低语。甘茂略一思忖,回身低声下令:“秘不发丧,连夜拔营,班师咸阳!大军行止,听白起将军调度!”

一阵悠扬的牛角号,在呼啸的春风中响彻了大河南岸。秦军大营在苍茫夜色中倏忽变成了一支从容行进的铁骑大军,王车依旧,大臣依旧,嫔妃依旧,谁也看不出这是一支突遭变故的大军。渡过孟津之后,秦军一骑快马飞入宜阳,大军却从容不迫地向西进发。驻守宜阳的两万秦军立即出城扎营,恰恰卡住了咽喉要道。直到次日秦军铁骑进入函谷关,两万宜阳守军才拔营起城,放弃宜阳进驻函谷关。这一放弃宜阳的异常举动,使韩国大大愣怔莫测高深,连忙派出特使到洛阳探听,方知秦武王横遭惨祸,连忙飞骑知会山东六国,函谷关外竟是弹冠相庆,立即开始秘商再次合纵锁秦了。

却说秦国铁骑一进函谷关,甘茂便与白起秘密商议分头行动:甘茂带五万大军护送秦武王遗体回咸阳,镇抚朝野,秘不发丧;白起带旧部千人队,星夜兼程北上,赴燕国迎接新君嬴稷,新君不归,咸阳不发丧。甘茂忧心忡忡,担心白起一千人马太少,白起却是直率简约:“此等出使邦国之事,原不在以战取胜,大军反倒容易惹出事端,丞相放心便了。倒是咸阳头绪太多,安定不易。丞相若有难处,但请明言。”

甘茂原是大有担心,最不安的便是自己在军中没有根基,当此非常之时,仅仅有上将军的兵权是远远不够的,可是能说什么呢?自己是丞相兼领上将军,白起还能给他什么权力呢?有白起一道回咸阳最好,可偏偏又无人可以取代白起去接回新君,毕竟,新君是更为长远的根本,只有交给白起这种泰山石敢当的人去办才不致出错。如今见白起坦诚相向,甘茂猛然醒悟:白起职爵皆低,自己这个丞相上将军不问,他却如何以下支上?想得明白,便是恍然一叹:“将军见识果是不凡,我所虑者,军中无臂膀也!”

白起慨然拱手道:“丞相毋忧,我有两个非常之法:其一,现任咸阳令白山是我族叔,丞相可持我一信,请我叔暗中运筹武事,至少军中郿县孟西白三族子弟决当生死!其二,我用秦王兵符留一道军令在蓝田大营,咸阳但有动静,听丞相号令行事!”

甘茂不禁大是宽慰,起身便是深深一躬:“甘茂虽是将相一身,却赖将军底定根基,秦国安定之日,甘茂当力荐将军掌兵,我固当辞。”白起连忙扶住甘茂:“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丞相此言,教白起如何心安?”甘茂不禁慨然叹息:“将军襟怀荡荡,不媚权力,唯国是举,甘茂何其惭愧也!”白起第一次被这位骤然飙升三军侧目的权臣打动了,不禁老老实实道:“丞相无须过分自责,我王秉性,也未必听得铮铮良谋。安定秦国,开辟新天,丞相便当无愧于秦国朝野了。”甘茂极是聪颖明智之人,听白起说得扎实妥帖,不禁大是感动;更重要的是:白起乃老秦猛士,虽然年轻,却以卓越的军功、超凡的才华与及耿直不阿的品性在军中获得了极高声望,获得了白起谅解,便几乎等于获得了秦军将士的谅解,这对甘茂这个入秦无大功而骤居高位的山东士子来说,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心念及此,甘茂不禁便是泪光闪烁,拉住白起唏嘘不止。

说得一时,白起便告辞出帐聚集旧部千人队,趁着朦胧月色星夜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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