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耕大典一过,秦武王嬴荡便给甘茂下令:“攻克宜阳,打通三川,五月进军洛阳!”
甘茂精神大振,决意以赫赫武功在秦国站稳脚跟。他本是楚国下蔡的一个布衣之士,当年被频繁出入楚国的张仪说动入秦,又经樗里疾直接引荐给秦惠王,便做了执掌机密的王室长史。这长史虽然兼领宫廷禁军,但毕竟是文职大臣,在战国刀兵之世尚不是一等一的重臣,也不是名士谋求的远大目标,甘茂自然不甘老死在如此职位上。也是机遇际会,秦惠王恰恰在晚年得了怪诞的疯臆症,太子嬴荡又恰恰需要一个老师,张仪、樗里疾与司马错三位大才权臣,恰恰又忙得无法承担这个需要时间的职责。于是,秦惠王临机决断,让甘茂给太子做了没有太子傅爵位的临时老师。恰恰这个太子嗜兵好武,与兼通杂学喜好谈兵机敏快捷的甘茂竟是分外投机。此时又恰逢秦惠王疯臆症经常发作,甘茂便自然成了太子斡旋朝局的柱石人物。及至秦惠王骤然崩去,张仪司马错洒脱离朝,甘茂便骤然凸现出来,在三个月间连升六级爵位,做了丞相兼领上将军,权倾一身,炙手可热,在秦国历史上竟是独一无二。
然则甘茂很清楚,在极为看重军功的秦国,不管你是什么高爵重臣,没有赫赫战功,便没有深植朝野的根基,对于外来名士,便不能算在秦国站稳了脚跟。赫赫大功如商鞅者,若没有一战收复千里河西的最后大手笔,在秦国也不会形成举国世族连同秦惠王一起也无法撼动的根基,竟是生前如圣,死后如神,使秦国朝野永远在商鞅的轨迹上行进。在名义权力上,甘茂虽然已经可与商鞅比肩,但在实际根基上却是霄壤之别。且不说秦国民众根本不知甘茂为何许人也,便是在朝在国,他这丞相也远不能如张仪那般挥洒权力,他这上将军也远不能如司马错那般独领三军而举国倾心。有个总是嘿嘿嘿的右丞相樗里疾矗在那里,甘茂的丞相权力就只能是个领衔架子。有个醉心兵事的新秦王,甘茂的上将军权力也只有大打折扣,实际上也就是个处置军务城防粮草辎重的国尉而已。说是国尉,也只是对上将军权力而言,而不是自己能真正地行使国尉权力。国尉府的那些大小司马及其管辖的府库要塞将领,个个都是浴血杀出来的悍将,人人都有一身疤痕晶亮的红伤,都有赫赫军功爵位,都能历数秦国名将的用兵战例,你没有大才奇功,便休想让他们如臂使指般服从,事事都会碰到无数磕绊……所有这一切,甘茂都看得一清二楚,不打几场大胜仗,他在秦国便是永远的尴尬。
三月中旬春暖花开,甘茂统领十万大军直逼宜阳。
可就在大军开出函谷关的那天晚上,前军主将白山带着一干将领来到中军大帐,竟劝甘茂停止进攻宜阳。甘茂没有发作,只是黑着脸冷笑:“白山,你身为大将,不知王命不可违么?”白山却是不卑不亢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日宜阳已经有备,我军纵然浴血攻下,究竟所得何益?望上将军陈明君上,莫使秦国锐士血流无谓。”甘茂压着怒火正色道:“白山,秦王对本上将军说过一句话:兵车通三川,秦军入周室,死无恨矣!下宜阳、通三川、入周室,此乃秦王雄图大略也,你等敢以些许伤亡计较?”
帐中一时肃然无声,却有一个年轻将军从后排走出拱手道:“上将军此言差矣。兵者,国之大事也。何能以秦王率性一言,而决大军所向?”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犯上!”甘茂终于忍不住了,拍案霍然起身。
“末将千夫长白起。有言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这个白起竟是平静冷峻,全然不象一个小小的千夫长。
“白起?”甘茂却是心中一动。目下秦军中谁不知晓这个白起大名?秦王嬴荡在白起卒伍中做过力士卒,对白起赞叹得无以复加,甘茂如何不知?但在大军之中身为最高统帅,如何能让一个千夫长如此侃侃论兵?便厉声呵斥:“一个千夫长也妄言军国大计,成何体统!”
白起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永远都不会笑:“商君变法以来,我秦国兵锋所向无敌,皆因上下同心。将士尽抒己见,庙堂方能算无遗策。今张仪丞相离朝,六国正欲恢复合纵。我大军轻率东出,正使六国合纵死灰复燃。宜阳之外,已有魏楚赵兵马十万之众,若久攻不下,大军陷入泥沼,楚国再从背后复仇,秦国岂非险境?望上将军三思上达,慎之慎之。”
甘茂一时竟无言以对。从内心深处说,他承认这个白起确实有见识,然大军已经发动,若不战而回,非但军功无望,还得落个轻率失策的口实,身为丞相上将军颜面何存?略一思忖,甘茂沉声道:“列位将军:此战乃新王立威之战,意在震慑六国!诸将见仁见智,战后尽可上书秦王。然则,目下断无改弦更张之可能!惟有打好这一仗,使六国知难而退,秦王或可重定方略,否则,只有自乱阵脚!白山将军以为如何?”
白山是前军大将,秦军的绝对主力,来者又大都是他的部将,白起还是他的族侄,甘茂自然首先盯住他说话。也是白山沉稳持重,在军中极是顾全大局,甘茂也想让他体察自己的一番苦心,否则这仗是没法打的。白山一直在默默思忖,此刻看了白起一眼,大手一挥:“走!回帐准备去,好好打仗。牛曳马不曳,军法从事!”众将锵然一拱:“遵命!”竟是整齐出帐去了。白山向甘茂一拱手:“上将军,末将告退。”也径自走了。
甘茂虽然松了一口气,心中却也老大不快。这十万旌旗究竟是谁说了算?一个前军主将,竟然比他甘茂更有威慑力,哪个上将军受得如此窝火?可甘茂没有办法,秦王要立威,自己要军功,这仗肯定要打。可这些老军头个个都在商鞅、车英、司马错、樗里疾主军的时期磨练出一副谋略头脑,连是否师出有名他们都要想,如何能让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只管打仗了事?甘茂其所以不敢大动肝火,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心病:他虽然喜好谈兵,但毕竟没有真正打过大仗,领兵十万攻城掠地更是头一遭。打仗还得靠这些战将猛士,此时他若拿出镇秦剑行使军法,无异于引火烧身,甘茂岂能掂量不出此中轻重?虽说是自己忍下了,但看白山脸一沉将领们便慨然领命,甘茂还真有些不是滋味儿。
次日黎明,甘茂升帐发令:大军压向宜阳,午后立即发动猛烈进攻!
十多年前,宜阳本来已经被秦军占领。但在秦国大破合纵联军后,张仪为了彻底拆散合纵,便将宜阳归还韩国,与韩国缔结了友好盟约。但韩国也从此大为警觉,对宜阳铁山重兵防守,驻守了五万新军。如果仅仅是这五万韩国新军,也不在秦军话下。可秦惠王一死,张仪司马错同时离秦,紧盯秦国的山东六国情势骤然大变:魏赵楚三国立即呼吁恢复合纵联军,抗击秦国东出!韩国呼应最力,率先出兵五万。齐国虽想置身事外,但也不想开罪山东战国,便只出了八千铁骑。惟有燕国内事吃紧,破例地没有出兵。在甘茂大军集结东出的同时,山东五国也同时向韩国边境集结了十万大军,连同驻守宜阳的五万韩军,决意大战秦军。
联军主将是魏国老将晋鄙,宜阳守将是韩国上将军韩朋。这两人都是第一次合纵联军的参战将领,对秦军战力与神出鬼没的打法依然余悸在心,这次便分外谨慎。两人反复计议,没有象第一次那样摆开正面决战的架势,而是以“固守宜阳,耗秦锐气”为宗旨,扎成了遥相呼应的三角阵势:韩朋的五万韩军分为里外两大营驻扎,宜阳城堡内两万精锐步军全力固守,三万精骑驻扎城外铁山西麓,深沟高垒,在外围阻击秦军;晋鄙的十万大军则驻扎在宜阳东北位置的洛水北岸,背靠熊耳山,前临洛水河谷,可从侧后随时向西向南驰奔救援;三大营相互距离不过十里,大军瞬息即至,策应极是快捷。
对于这种大势变化,秦武王知道,甘茂也知道,但君臣二人却丝毫没有在意,竟是一拍即合,义无返顾地挥师东出了。在秦武王而言,自从以卒伍之身征战巴蜀两年,对秦军锐士的战力自信已极,根本没有将六国联军放在眼里,反而认为这恰恰是彻底摧毁六国战力的绝好时机!在甘茂而言,除了浓烈的功名之心,也与秦武王完全一样:对秦军战力充满自信,对合纵联军视若无物。辞行之时,甘茂对秦武王慨然道:“秦国根基已固,东出函谷摧毁六国,此其时也!臣先行一步,三日攻下宜阳,便当恭迎我王驾临周室!”秦武王声震屋宇地哈哈大笑:“好!本王处置好镇国事宜,便与上将军会师孟津了!”
大军兵临洛水,前军却停止了推进,自领五万中军的甘茂正在疑惑,便见前军斥候飞马来报:“宜阳阵势异常,前军不能攻城,前将军请令缓攻!”甘茂顿时愣怔,催马来到前军白山大旗下,却见大军在山下已经展开阵形,白山却带着十几员大将在山头瞭望。
甘茂飞马上山,身形与声音一齐落下:“白山将军,有何异常?”
“上将军请看。”前军主将白山一拱手,将甘茂让到最突出的山岩上。
甘茂遥遥望去,但见宜阳城头旗甲鲜明,城北铁山的西麓大营也是旌旗猎猎战马嘶鸣,东北河谷地带更是大营连绵不断!甘茂虽然没打过大仗,却也算得通晓兵家心思敏捷,自然看出了其中奥妙,不禁皱眉:“莫非我攻任何一处,必遭两面夹击?”
白山:“正是。我若攻城,山麓韩军必来袭击侧翼背后;我若先取山麓,必遭城内与河谷大军夹击;我若直取河谷,则两支韩军必同时从背后掩杀。目下不能贸然攻城,需得一个万全打法。”这位在战场上威猛绝伦的前军大将,打仗却从来不卤莽从事,这也是张仪喜欢带他领军出使震慑六国的因由。
“议出战法了?”甘茂显然有些着急了。
“正在查勘,尚未计议,请上将军示下!”
白山本是一句职责所在的请示,可甘茂却骤然满脸通红。身为上将军,战法谋略本应在出兵时便已了然于胸并备细交代给领军大将。司马错是这种做法的极致,跟他打仗,所有的将领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时间一长,将领们对司马错的军令几乎是不问所以便立即实施。在秦军而言,也从来没有出现过兵临城下尚无对策的尴尬局面,白山淡淡一问,便变得分外敏感,十几员大将的目光竟齐刷刷聚到甘茂脸上,甘茂如何不感到难堪?虽然如此,甘茂毕竟聪颖练达,勉力一笑:“接掌三军,甘茂实是勉为其难,若一令出错而致败,甘茂领罪事小,大秦颜面何存?我等都是为国效命,打仗还得诸位将军切实谋划才是。”一席话倒是妥贴坦诚,将领们的目光也顿时温和了许多。
白山爽朗一笑,大手一挥:“也就三坨十五万,硬咥也行!都说话,如何打?”
一群大将都皱着眉头相互观望,一时竟没人开口。猛然,前军副将蒙骜伸手一指山岩边道:“白起,你憋着看个甚?来说说看!”
甘茂蓦然回首,才看见山岩边伫立着那个敦实厚重的年轻千夫长,竟是一尊石雕般独自凝目遥望,对身后的纷纭之声竟是置若罔闻。听见蒙骜声音,他才转身大步走了过来向甘茂与白山拱手一礼:“白起以为:三营虽成虎势,但可一鼓下之!”
甘茂眼睛一亮:“噢?快说了!”
蒙骜一拍掌:“看!我就知道白起有主意!”
白山却是淡淡一笑:“你小子胆大,我听听。”
“诸位请看,”白起指着遥遥可见的茫茫军营与城堡:“敌军三营虽互成照应之势,然却有两道缝隙:宜阳城与铁山军营之间有一道流入洛水的小河,叫西渡水,河谷狭窄险峻;洛水东北的熊耳山双峦竞举,晋鄙大军救援宜阳的最近通道,便是这双峦峡谷。末将斗胆直陈:兵分五路,三面开打,一举攻下宜阳!”
一个千夫长竟能对面临地形如此熟悉,本来已经令人咋舌了,待“兵分五路,三面开打”一出,众将便是一阵愕然沉默。一城两营加两道峡谷,正是五处,秦军十万人马分做五路作战,显然是一场头绪繁多的高难大战。但凡将领,打仗最喜欢军令简单明确头绪少,若遇谋略之战,则必须有高明的统帅全盘调度,领军大将也需要用心拿捏,否则便很容易变成一场自相掣肘的混战。而今统帅,却是军前赖众谋的甘茂,谁敢指望他统一掌控战局?前军主将白山,也历来是领军力战的勇猛大将,从来没有运筹过全局大战。而一个千夫长,更是不可能调度全军。纵然五路筹划可行,居中调度不力也是枉然。将领们心念电闪,便谁也不敢可否了。
白山目光一闪:“上将军,我看还是另谋战法了。”
“且慢!”甘茂却是大步跨前,逼到白起身前:“白起,你且说完。”
白起竟是没有丝毫慌张:“第一路:三万铁甲步军开出双峦峡谷,列阵阻截晋鄙联军;第二路:步兵一万,夜晚从洛水上溯,潜入西渡水河谷,切断宜阳内外两营;第三路:五千精兵从双峦峡谷绕道铁山之后,夜袭铁山韩军;第四路:三万精锐铁骑在铁山前原野上严阵以待,当韩军混乱涌出大营,便在旷野展开截杀;第五路:两万重甲步兵全力攻城。此战并无繁复关节,要害在同时发起,攻杀猛烈,不给敌手喘息之机!”
“你是说,只要我军准时到位,同时发起,剩下便是全力攻杀?”甘茂目光炯炯。
“上将军所言极是,除此无他!”白起脆捷利落。
甘茂转过身来:“白山将军以为如何?”
白山沉吟一阵,扫了将领们一眼,慨然拱手:“以我军战力,只要居中调度不出差错,此法可行!”一句话竟是意味深长。
甘茂毕竟也算通得兵家,有大将们认可的战力,便知其余关键在中军统帅,一时竟是雄心陡长,慷慨高声道:“甘茂身为上将军,若在谋略议定之后尚不能调度全军,当真尸位素餐也!为使诸位将军放胆赴战,本上将军特简:千夫长白起晋升中军司马,訾议中军号令!”
一言落点,众将竟是向甘茂投来敬佩的目光,异口同声一嗓子:“上将军英明!”
这就是军中将士:只要你实打实说话,不泛酸,有公心,便认你是个人物!当然,更重要的还是甘茂晋升了白起,将领们觉得高兴。若是凭斩首军功,白起早该做将军了,就是做前军大将,也是无人不服。曾在他卒伍下的大力士孟贲、乌获都做了秦王的殿前将军,爵位竟比白起高了六级。与白起同时做卒长的蒙骜,也已经是前军副将了。白起却是屡辞超拔擢升,硬是要一战一级地做,年轻的将领们便有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愧疚,总盼白起早日做将军,他们才心安理得地做将军。今日甘茂将白起擢升为中军司马,这可是职同各军主将而又比主将更为枢要的要害职位,白起当之无愧。
谁知白起却向甘茂深深一躬,慨然挺胸道:“白起请命:自率本部千人,夜袭铁山韩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