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宝山十九了,她当年千金一诺,至此已经尘埃落定。</small>
好在这会儿外面乱得不行,丢了个祝宝山,一时也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原来沈天枢走了以后,那仇天玑便打起主意,打算要挨家挨户搜查,将所有流民统一关押,三个月内接触过外人的百姓全部要登记在册,凡是有隐瞒的,左邻右舍一概连坐获罪——逼迫他们互相举报。
仇天玑自以为这样一来能瓮中捉鳖,谁知轰轰烈烈的“掘地三尺”还没开始,便有属下在夜间巡城的时候神秘失踪,尸身都找不到。
仇天玑可不相信四十八寨的“老狐狸”敢在这么个风口浪尖上冒头,晚间亲自出来巡城,那神秘人物再次出现,他一声长哨,指挥着猎鹰冲上去,不料来人竟是个意料之外的高手,竟从他眼皮底下逃脱了,可是禄存星何等眼力?
只一眼他就发现,那人正是本该“公干”离开的沈天枢。
仇天玑大惊,立刻派人出城查看,果然发现了贪狼的人留下的眼线和暗桩。他气得掀翻了一张桌子,跳脚大骂道:“姓沈的痨病鬼,我就知道他阴魂不散!先前就放着霍家堡不管,跑来跟我争功,你来助拳,好,我没拦着,你是老大,见面分一半就分一半,我吃了这亏也认了!可这老王八来说了两句风凉话,眼看对方扎手,居然见烟就卷,想让我在前面冲锋陷阵,他在后面坐收渔利!”
禄存星那几只老鹰都吓得飞到院里,一个个把脑袋藏在翅膀底下假装自己是鹌鹑,手下的黑衣人全在装死,听着仇天玑将沈天枢祖宗八代拉出来鞭了一回尸,等他骂够了,一个禄存的黑衣人才上前问道:“大人,怎么办?”
仇天玑神色闪烁了片刻,低声道:“四十八寨的那个老耗子出手狠辣,而且至今深藏不露,恐怕是个强敌,咱们不能外有强敌,后院起火,你过来……”
第二日清晨,侍卫甲辰幽魂似的飘进院子,跟正在“卸妆”的白先生打了个照面,在谢允房门口说道:“三公子起了吗?禄存派人出城了。”
明琛一把将窗户推开,飞快地说道:“瞧仔细了?他果真派人去城外清理贪狼的眼线了?看来仇天玑和沈天枢不睦的传言竟是真的!”
谢允闻声,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穿戴整齐,一点也不像刚睡醒的样子,点了点头,说道:“还好,我最担心的事没发生。”
他最担心的事,莫过于那位隐藏的“朋友”见仇天玑搜城,会沉不住气,不料对方比他想象的还要笃定。
谢允都有点纳闷起来,心道:那位到底是谁?
一开始,谢允怀疑躲在暗处的人是张晨飞,现在看来又不像,他将所有认识的人在心里过了一遍,觉得谁都不太可能——当初张晨飞他们中间要是有这么一个该果断时果断、该隐忍时隐忍的人物在,恐怕也不会落到跟他做了好几个月“邻居”的境地。
那么……也许当时在客栈中的人确乎是死光了,此时藏在暗处的,只是某个路见不平的神秘高手?
谢允第一次确定那人不是周翡的时候,心就往下沉了一寸,此时冒出这么个念头,心便又往下沉了一寸。只是他七情不上脸,心就算已经沉到了肠子里,依然面不改色。
明琛在一旁笑道:“这下好,这里总共这么浅的一个坑,他们自己掐起来了——对了,我听说沈天枢这回拿霍家堡开刀,是为了霍家腿法,北斗终于打算要‘收天下之兵’了吗?怎么曹仲昆也不管管手下的几条狗?”
白先生说道:“在朝廷眼里,江湖势力算什么东西?凑在一起也不过就是乌合之众,翻不起大风浪,剿了他们,那些个村夫愚妇还得拍着手叫好,说往后就是‘太平天下’了呢。霍家堡和齐门这种,在曹仲昆眼里也就只是馊骨头和鲜肉汤的区别,馊骨头可不正适合喂狗吗?”
谢允本来不爱听他们说话,打算自去找铜壶沏茶,谁知听到这里,他动作突然一顿,问道:“齐门?又有齐门什么事?”
白先生对他的态度又比前几日还恭敬了几分,见他问,忙回道:“这事说来话长了,不知三公子还记不记得,我有个不成器的兄弟,文不成武不就,成日里就会‘三只耗子四只眼’地瞎打听小道消息。”
谢允道:“记得,玄先生。”
白先生脸上的笑容便真挚了几分,接着说道:“齐门擅八卦五行阵、精研奇门遁法,这意味着什么,三公子心里想必也明镜似的。”
谢允缓缓地点点头——拳头再硬、武功再高的人,也只是个人,那些江湖高手个个桀骜不驯,独来独往的多,哪怕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也不成气候,可阵法不一样。
阵法是可以用在两军阵前的。
“齐门本就是个清静道门,知道自己怀璧其罪,这些年便干脆销声匿迹,不知道藏在哪个犄角旮旯不出来了。据我所知,咱们的人、曹仲昆的人,都在找他们。”白先生说道,“舍弟两年前得到了一条线索,说是烛阴谷附近似乎突然有不少道士活动,您想,这四大道门都数得过来,别家都好好地在自己的观里,这深山老林里突然冒出来的,十有八九就是他们。这消息传出之后,很快就有各路人马前去探看,咱们的‘玄字部’自然也不能落后,据说真被他们找到了齐门旧址。只是当时已经人去楼空,至于他们藏得好好的,因为什么突然四散而出,门派又因为什么分崩离析,至今人都去了什么地方,到现在也是众说纷纭,没个准主意——怎么,三公子突然对齐门感兴趣了?”
谢允皱皱眉,不想提自己见过冲霄子的事,又加上憋了好些日子的胡说八道病犯了,顺口道:“打听打听在哪儿出家环境好。”
明琛和白先生听了,齐齐变色,明琛失声道:“你要干什么?”
白先生也忙劝道:“您请万万三思!”
谢允:“……”
他感觉自己实在无话好说,便只是“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转身进屋了。这些人满脑子大事,个个胸中都有杆经天纬地的大秤,称完了言语,还要称一称言外之意,一句玩笑话扔上去,也能砸飞一打鸡飞狗跳的砝码,实在无趣。谢允认为自己跟他们尿不到一个壶里,还不如跟着丐帮去要饭来得逍遥。
此时华容城中人心惶惶,街上几乎绝了人迹。
沈天枢却终于与童开阳会合了,同行的还有用最短的时间调来的一支八千人驻军,他们几乎未曾停留,即刻打出“剿匪”的大旗,旋风似的刮往岳阳。
当年四十八寨也被一面“剿匪”大旗和数万人马压过境,然而剿匪旗倒了,一面游离于南北之外的匪旗却挂了二十多年。如今,霍连涛一直以为自己是李徵第二,也想轰轰烈烈一回,谁知他们没等“轰”,就先“烈”了,并且比沈天枢想象的还要没骨气。
沈天枢本以为,霍家这些年来好歹也是跺一跺脚,地面震三震的一方势力,至少要负隅顽抗个两三日。他都想好了,到时候用重兵将霍家堡团团围住,各处放几个功夫过得去的手下护阵,不让他们突围,耗些时日而已,收拾他们也算容易。谁知剿匪军离岳阳尚有二十里的时候,本该严阵以待的霍连涛却一把大火烧了霍家堡,“四十八寨第二”顷刻间树倒猢狲散了!
那些依附于霍家的大小门派,活像被大水灌了窝的耗子,仓皇间往哪里逃的都有,到处都是。
大手抓不住散沙,竹篮打不出井水,他们这一跑,便将沈天枢这八千驻军不尴不尬地撂在了原地。沈天枢怒极,命人救了火,把一堆没来得及跑远的霍家家仆绑成一串,又将霍家堡搜了个底朝天,愣是没翻出一点有用的东西。
霍连涛行动果断迅捷,显然是早有准备,他将值钱的不值钱的东西全都带走了,除了一堆破砖烂瓦,就剩下这一群下人。可见这些人的性命对霍家而言,远不如金银细软有用处,因此审起来也不费事,连刑都不用上,这些被丢下的家仆就争先恐后地招了。
“他们早就准备走了,前些日子,打华容来了个信使,不知送了个什么信,堡主跟着就动身去华容了。”
“可不是,我们不知道啊,还当他是要出去办什么事。谁知霍堡主他们一去不返,过了几日,又将堡中的东西清点的清点,收拢的收拢,有那机灵的人就说,这回要坏,可是后来霍堡主又让他那狗腿子大总管辟谣,说这些东西是他要送给朋友的。他亲自护送一趟,转天就回来,叫我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就是他那狗腿子大总管放的火!差点烧死我们!”
“大人,您想想,谁能信堡主能连蒙带骗地把我们留下呢?再说霍老堡主也还没走啊!对了,老堡主人呢?”
一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突然有人号叫道:“老堡主被烧死啦!我正好在他院里浇花,见外面着火,要去拉他,他傻啦,不肯走,甩开我的手,把自己关进屋子里,还上了锁……你说他傻成那样,一张嘴就流哈喇子,怎么没忘了怎么上锁呢?”
此言一出,便有那早年跟着霍家的老仆人坐地呜呜大哭,给老堡主号起丧来。
沈天枢被他们七嘴八舌灌了一耳朵,没想到霍连涛为了让霍家堡看起来一切正常,居然颇有“壮士断腕”的魄力,不但将服侍自己多年的家仆甚至弟子一起丢下,连亲哥都能留下“压宅”。贪狼星自诩是一个叫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跟这些“豪杰”一比,厚颜无耻上却总是棋差一着,怎能不七窍生烟?
“大人,”一个黑衣人上前说道,“怕是咱们刚离开,霍连涛就得了信。”
沈天枢恨声道:“赵明琛明知我是奔着他去的,竟敢这样有恃无恐地在我眼皮底下搞小动作,还有仇天玑这个……姓霍的他们真的取道华容?”
“大人别急,”那黑衣人说道,“您当时不是特意防着这手,早在华容布了暗桩眼线吗?那边一旦有风吹草动,兄弟们肯定第一时间来报。眼下没音信,就说明……”
他话音没落,外面便响起一道尖锐的马嘶声,一个黑衣人一路小跑着进来,对沈天枢低声说了句什么。沈天枢脸色顿时黑如锅底,大步流星地前去查看,只见一群人围成了一圈,马半跪在地上直吐白沫,马背上的人滚在地上人事不知,一条袖管中空空荡荡的,不知怎么少了一条胳膊。
“大人您看,”一个黑衣人递上一块贪狼的令牌,那铁令牌居然好似烤过的热蜡,煳了一角,“是禄存的毒水!”
沈天枢上前将地上人的脸掰过来,见那人一路快马疾奔而来,居然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已经断了气,断臂上的刀口自内而外,显然是他自己砍断的——被禄存的毒水沾上,想活命的唯一办法,就是手碰了砍手,脚碰了砍脚,脑袋碰了干脆抹脖子,还能痛快点。
他留下当眼线盯着赵明琛动向的人,居然被仇天玑当成争功的清理了。
沈天枢真是恨不能把姓仇的打成肉丸子喂狗吃,哪个要跟他争那掳掠妇孺的浑蛋功勋?
天狼星眼角“突突”乱跳,童开阳忙上前道:“大哥别急,那霍连涛不见得真敢往华容去,就算去了,他也不会说出来给这些家仆听,说不定是故意声东击西的障眼法。”
沈天枢阴恻恻地说道:“这用得着你废话吗?”
童开阳好心被当了驴肝肺,从善如流地闭嘴不吭声了。
“兵分几路追捕霍家堡的流匪,”沈天枢转身就走,“我回华容看看。”
“看看”两个字,他说得真是咬牙切齿,童开阳怀疑他不是去“看看”,而是去挖仇天玑的眼珠。
华容城中,白先生早已经暗暗准备好了最好的车马。
谢允的话却越来越少,几乎到了非必要时不吭声的地步,没事就在一边将他那把折扇开开合合,不知在想什么。赵明琛察觉到他情绪不高,便乖巧地凑上去说话,问道:“三哥,你说霍连涛会往这边来吗?”
谢允头也不抬道:“不会。”
明琛问道:“为什么?”
谢允道:“怕死。”
明琛忙又问道:“那沈天枢为什么一定会来?”
谢允可能是被他问烦了,“啪”一下将扇子一合,冷冷地道:“因为他多疑又睚眦必报——你要是没事做,就先去休息,还有一场恶战。”
赵明琛觑着他的神色,很想问“三哥,你是不是很讨厌我”,然而知道这也是一句“没意思”的话,只好又咽回去了。
与他们相距不远的地方,周翡没有一点要苏醒的意思,吴楚楚几乎怀疑她已经变成了一块石头,被锁在小库房中的祝宝山却已经苏醒过来,一醒来就开始哀哀哭叫。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老仆妇不忍他吃苦,将最软和的饭食精心热好了,又泡在热水里,端进去喂给他吃。
祝宝山真是快要吓疯了,见了她,话没来得及说,先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了起来:“宋婆婆,我头疼,脖子也疼,我是不是快死了?”
段九娘那疯婆子正疯到兴头上的时候,一句“少爷在屋里”都能让她自己老老实实地出去撒火去,哪里会对他下狠手,其实也就是在他后颈上轻轻捏了一下,连个印都没留下。老仆妇心知肚明,想道:人家那么个纤纤细细的小姑娘,指甲扒裂了,全身上下疼得冷汗从衣服里透出来,也没掉一滴眼泪……唉,这个玩意儿,不知随了谁。
可是当面不好和少爷这样说话,她便只好劝道:“少爷且忍耐一会儿吧,要么我给你揉揉。”
祝宝山抻着脖子让她给揉,眼珠一转,一边哼唧一边问道:“我为什么要忍耐?婆婆,咱们院里是不是来了外人?”
老仆妇神色闪动,没吭声。
祝宝山便说道:“我知道了!我爹说外面来了一批坏人,先是被禄存大人杀了一批,还有漏网之鱼,不知躲在哪里,就在咱们府上是不是?你和娘都被他们劫持了是不是?”
老仆妇心说:分明是你“娘”劫持了“坏人”。
祝宝山见她不吭声,忙自作聪明地压低了声音:“宋婆婆,你放开我,我去找人来救你们。”
老仆妇不言语,轻轻地将他的脑袋在枕头上放好,仍然只是让他忍耐,敷衍几句,便端起饭碗出去了。
祝宝山心里怒极,想道:吃里爬外的老虔婆,你别落到我手里!
他竖着耳朵,拼命听着外面的动静,此间房舍老旧,不怎么隔音,外面说什么都能听个只言片语。可一整天过去,祝宝山没听见“匪徒”出过一声,倒是有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和老仆妇说话。
那女孩声音很低,说话客气中还带着几分娇怯,分明是个轻声细语的大家闺秀。
祝宝山心里疑惑道:怎么是个小丫头?难道这就是禄存大人他们要找的人?
他一转念,又觉得有道理——倘若真是个高来高去的凶徒,要跑早跑了,肯定是跑不出去才偷偷躲起来的。
祝宝山神色阴晴不定,寻思道:好啊,我还道是这院子被匪人占了,闹了半天没有匪人,只有一个娇滴滴的小丫头,她能劫持谁?这疯婆子和老东西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在我家窝藏逃犯,怕我泄露形迹,还打晕了我,将我绑回来——姓宋的老虔婆凶得很,指不定就是她!
他心里滴溜溜地转着坏主意,突然,听见远处“咻”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连小库房的窗户纸都被映得红了半边。祝宝山吓了一跳,过了片刻,外面不知怎么的喧嚣了起来,老偏的院子里都能听见。
原来是沈天枢杀气腾腾地亲自带人疾驰而至,要找仇天玑兴师问罪。
仇天玑一看,果然,贪狼的狗尾巴藏不住,知道自己杀了他的眼线,他要坐不住了。
双方都觉得自己做得对,对方是为了一己私利拖后腿的混账,一言不合,干脆在城外动起手来,满城的官兵与黑衣人到处乱窜,谢允让人趁机沿街大叫:“来了一大帮反贼,城外打起来了,大家快跑!”
一个人叫唤,很快变成满城都在嚷嚷“快跑”。老百姓们不在乎让不让上街,也不在乎没吃没喝,就怕“打起来”这三个字。
祝宝山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里又怕又急,忍不住放声大哭,叫道:“娘!娘!”
段九娘也听见动静,出去查看了,此时不在院中。吴楚楚焦急地守在雷打不动的周翡身边,只有老仆妇听见了祝少爷的哀号,忙推门进来查看,见他哭得眼泪鼻涕糊成一团,也不由得心疼:“唉,大少爷,你这……”
祝宝山哀求道:“宋婆婆,你给我松松绑,我不乱跑,求求你了,从小你最疼我了,我……我……”
他羞愤欲绝地往自己下半身看去,老仆妇闻声一瞧——好,这出息少爷尿了裤子了!
祝宝山大哭大闹道:“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外面乱哄哄的,老仆妇也是六神无主,见他这样可怜,心疼得不行,忙上前松了他身上的绳子,哄道:“不哭不哭,在这儿老实等着,婆婆给你找一条新裤子去,你等着。”
说完,还给他揉了揉手腕,转身往外走。她一转身,祝宝山立刻面露狰狞,可怜相一扫而空,从旁边捡起一条木凳,趁着老仆妇毫无防备,在她背后重重地砸了下去!
祝宝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使了多大的劲,反正那老仆妇一声没吭直接倒下了。他喘了几口粗气,又战战兢兢地弯腰去探老仆妇的鼻息,四肢不住地哆嗦,没探出个所以然来。他茫然失措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咬牙跑了出去,绕到小库房后面,去翻那不到一人高的矮墙。
小孩都能爬过去,祝宝山却因为连惊带怕,狗熊上树一般头晃尾巴摇地蠕动了半晌,才横着从另一边摔了下去,手掌蹭破了一大片皮,他兜着湿裤子,一瘸一拐地开始狂奔——跑得竟然也不慢!
祝宝山逃走没多久,段九娘便回来了,一眼就看见倒在小库房门口的老仆妇。她面沉似水地抬头扫了一眼松开的绳子和空无一人的库房,扶起老仆妇,伸手按了一下她的脖颈,见人只是晕过去了,便暂且将她放在一边,抬手一掌,隔着数丈有余,拍开了吴楚楚她们那屋的房门。
吴楚楚狠狠地激灵了一下,来不及反应,眼前一花,段九娘已经进了屋。
吴楚楚:“您……”
段九娘不由分说地将周翡拎了起来。周翡不占地方,即使是女人的一边臂膀,也够她靠了,搬运起来不比一床被子麻烦到哪儿去。她的脸很小,又被段九娘身上一堆鸡零狗碎的破布遮住了一半,十分苍白,几乎有些脆弱。
段九娘看着她,心里忽然柔软地恍惚了一下,想道:这是我的孩子吗?
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又回过神来——哦,是了,她没孩子,她的心上人不肯娶她。
段九娘收敛心神,长袖卷起了吴楚楚,只说了声“走”,吴楚楚便觉得脚下一空,差点被她卷吐了,七荤八素地飞到了空中。枯荣手不愧是昔日纵横江湖的几大绝顶高手之一,所到之处片叶不惊,那段九娘似乎连气都不换,即便顶着这一身山鸡似的疯婆子打扮,也让人无端生出由衷的敬畏来。
此时,华容城里,赵明琛身边几个侍卫猝不及防地冲上城门,混乱中,守城的几个官兵毫无防备,三下五除二便被拿下了。白先生朗声道:“大家伙一起将城门打开,咱们出城去!”
惶惶的老百姓也没看出是谁在说话,一个人响应,一帮人都跟着去了,愣是人挨人人挤人地将城门撞开,一拥而出。赵明琛出了城门翻身上马,见身边的人几乎都被冲散了,忙回头去找谢允:“三哥!”
谢允却仍不紧不慢地回头张望着什么,赵明琛大叫道:“三哥,别看了,快走!”
这回谢允听见了,他跟白先生与几个侍卫聚集到赵明琛身边。谢允说道:“此地不宜久留,乱不了多长时间,北斗们就会回过神来,快走!”
说完,他抬起马鞭重重地抽在明琛的马上,赵明琛的马长嘶一声,已经不由分说地冲了出去。
谢允喝道:“还不跟紧了!”
侍卫们和白先生万万不敢跟丢自家主人,根本来不及说什么,只好也跟着纵马狂奔,谢允自己却一拨马头,转身逆着人流往回走去。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种感觉,催促着他非得回来看一眼才放心——把明琛送走,他已经先放下了一半的心,至于自己……反正他的小命也不怎么金贵。
正如谢允所料,华容城中一乱,外面打得昏天黑地的沈天枢立刻便回过神来了,他一掌将仇天玑逼退,仇天玑胸前被他撕下了一块,当即成了个袒胸露乳的形象,不住地喘着粗气,显然比北斗之首略逊一筹。
沈天枢大骂道:“你这蠢材!人都放跑了!”
他说的“人”是指赵明琛,仇天玑结结实实地激灵一下,心道:坏了,吴家人!
两人脑子里惦记着南辕北辙的事,目标却是一样的,顿时顾不上内讧,各自催逼手下人前去围追堵截。方才没头苍蝇一样的黑衣人很快将命令传了下去,立刻又有了方向,满城官兵忙跟着跑,很快便汇聚成流,一路绕到外城围堵,一路直穿入城中,强行镇压乱成一锅粥的老百姓。
谢允握紧了缰绳,心道:那位前辈到底出来没有?
这时,他身后不远处有人喊道:“三公子,公子命我保护你,快走!”
谢允回头一看,居然是白先生又回来了。白先生乃赵明琛手下第一高手,此时被派到了自己身边,这兵荒马乱的,明琛那边人手也不知够不够。谢允眉头一皱,毕竟不放心他那胆大妄为的堂弟,也不想领明琛的人情,他琢磨了一下,认为那位藏在城中的前辈大概自有想法,便拨转马头:“去追你家公子。”
他话音未落,突然,城中传来几声惊呼,那些黑衣人纷纷打起了如临大敌的呼哨。谢允倏地回头,看见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山鸡”,悍然从那些黑衣人头顶掠过,所到之处无不人仰马翻,不过两三息的工夫,已经到了近前。差点擦身而过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叫道:“是谢大侠!”
谢允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这声“大侠”是在叫他,只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还不等他分辨,一队黑衣人已经冲上了城楼,在上面架起弓弩来。
谢允脸色倏地变了——那弓弩上不是箭矢,是禄存的毒水。
不等他叫“小心”,“山鸡”倏地一抖袖子,将一样东西冲谢允扔过来。
原来那“山鸡”正是段九娘,听吴楚楚叫了一声,便知道她碰上了熟人,为了腾出一只手对敌,便将吴楚楚当空扔了过来。
吴楚楚虽然是个身不过百斤的小姑娘,可被段九娘以推暗器的手法抛出来,所携的力道可就不止几百斤了,哪儿是柔弱的谢三公子接得住的?
谢允还没来得及分辨出对方是敌是友就遭此“横祸”,眼看要被活活从马上砸下去,心里不由得苦笑,觉得“大侠”二字着实是受之有愧、无妄之灾。好在白先生终于突破重围赶到他身边,情急之下拽着谢允的后脖颈用力将他往下一拉,一扯一带,伴着一声惊叫,将那“人形暗器”吴楚楚接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