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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 第五节(1 / 2)

红伟想到雷东宝的身心可能还处于战斗状态,怕他再大声说出什么,只好闷声不响。

但祸不单行,红伟还没跟着雷东宝走进生活区,一个做外贸的朋友电话打来,说新闻已经出来,中国承诺人民币不贬值。红伟只觉得眼前一黑。这么多日子来,天天几乎烧香念佛地盼着人民币贬值,最好贬得跟随台湾等地的进度,没想到晴天霹雳。那外贸朋友在电话里悲哀地说,承诺都出来了,看起来起码三个月之内,汇率还得咬紧美元。

红伟发了半天呆,才要跟雷东宝说,却发觉雷东宝早已走远。他只有叹一声气,他知道雷东宝也不易,忙得都一头扎在小雷家不回城了,换他早挺不住,起码得生它几天病。红伟想了想,回到家里先一个电话打给正明,再打给小三和其他相关人等,将承诺传达出去。然后才敲响雷东宝家的门,告诉正捧着饭碗吃饭的雷东宝如此这般。

雷东宝的反应不出红伟所料。他见雷东宝捧着饭碗的手一动不动,凝固在半空,而一张脸却如充血一般,涨得通红。红伟心中担心,真怕雷东宝出事,连忙伸手拍打,道:“书记,说话,说话。”

但雷东宝过好久才回过神来,手中饭碗“啪”一声掉落桌上,一丝沙哑声音从喉咙底部滚出:“没指望也好,也好,索性无赖到底。”

红伟趁机说:“看来要过一段苦日子,书记,先把村里大家安抚好,把劳保发了吧。现在村里已经没一块可种的地,大家都指着劳保吃饭,别处没地方刨食。”

雷东宝却并没听着红伟,自言自语地道:“真要把所有安装停下?还是停下没优势的铜厂铸造车间?”

红伟只得大声道:“书记,我问你劳保发不发,这个时候不能惹众怒,一定要发。”

雷东宝大掌一挥,道:“这几天没钱,等有钱立刻发。明天让小三出个通知,说明一下情况。你不当家,只看到你爹娘等钱用,你没见我这边每笔钱都是火烧眉毛才发出去。”

“书记,老头们会造反。”

“造什么反,雷霆要倒了,他们更没饭吃,一个个只看紧眼前一块自留地。一点大局意识都没。这么多年啦,从来不会自我改造改造。没钱不发。”

“书记……”

雷东宝将红伟从椅子上拎起,一脸凶神恶煞,“你还想说什么?”

红伟当即哑炮,快怏而走。回到家里长吁短叹,一个电话将正明叫来,想了想,又把小三叫上。三个人一合计,觉得雷霆再这么被雷东宝搞下去,更没指望。可是又不能推翻,雷东宝头顶有无数光环,雷东宝身后又有不知道会不会出手的宋运辉等人。三个人密谋到午夜,初步决定架空雷东宝,第一步就是明天开始,小三和正明辛苦一点,晚上挨家挨户分发劳保,再等有钱,逐个分发部分工资,以安抚人心,并引导人心向背。密谋结束,红伟将口袋里放了一下午的汇票交给小三入账,以后雷东宝发雷东宝的令,他们三个做他们三个的事。

雷东宝看红伟出去,只觉得清心,这几天他被追债的搞得一个头两个大,火气上来,恨不得自己拿头撞墙。今年不同以往,大家村口拦债主的火力不够,于是他便遭了秧。

但即使红伟离开,雷东宝也没再端起饭碗。他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考虑小雷家的未来该走向哪儿去。他越想越是心寒,耳边盘旋的都是王老先生认准他雷霆必死的话语。而他现在是真的开始束手无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才能带领小雷家走出困局。他想来想去。发现可以走出的每一步都是关系一个“钱”字,而没钱,则是步步不通。

如今手头的钱维持生产已经艰难,而设备商则是在法院要求诉讼保全。若是设备商得逞,小雷家被封一半,那么他说什么都得拿出一些钱出去打点,这样手头就会更紧,生产更加紧缩。哎,他每天就在钱眼里打转,白天黑夜脑袋里都盘算着怎么用好每一分钱。他不是不想发工资劳保,他自己自从没法从韦春红那里拿钱后手头都紧。可是哪来的钱?发了工资劳保就得少进多少捆料,其他人能知道吗?而且市道不好,做出来的产品利润微薄,不够应付。所以无论如何,都得勒紧裤带渡过难关,大家一起刻苦。他打算要小三起草一份报告,过几天召开村民大会,跟村民们摆摆道理,让大伙们还是跟以往那样跟着他使劲。

其实雷东宝心里最想的是韦春红手里不菲的产业,还有正明红伟两个手里历年积累的钱财。如果这些钱都拿来,雷霆可以稍喘一口气。可是韦春红已经拒绝他,红伟跟正明两个也是侧面说起自家的钱不能动用。他断无拿拳头押着这几个将钱取出的可能。红伟家开会到半夜,雷东宝一个人也是想到半夜,可是依然没有想出万全之策。惟一的希望,就是小雷家万众一心,与他共渡难关。

这时候雷东宝头皮呲呲痛了起来,他握拳捶了脑袋两拳,当然是没用。头痛起来想什么都不再有思路,他无奈之下只得上楼睡觉。可躺到床上脑袋却反而清楚起来,他于是又想。可是越想越乱,想到后来也不知道是做梦还是清醒,混沌了一夜,折腾了一夜,天色却是亮了起来,他只好翻身下床,晕眩着脑袋出门上班。还有那么多事等着他去办。他不知道在这危难关头,没有他的话,这个雷霆会变得怎么样。

但是到了办公室,却又是那么多债主来讨钱。他应接之余,通知高层开会,研讨对策。然而现在的办公室难容一张平静的办公桌,所以他们只好撤到市区的集团办公室开会。

看到久违的豪华装修的集团办公室所在大楼,雷东宝下车后怔怔许久才走进门去。他心里冒出一个想法,是不是该把集团办公楼卖了换钱?但这样的门面如果卖了,看在别人眼里会怎么想,会不会想到小雷家穷得当裤子了?还有他的奔驰他的佳美呢?可卖了那些都是钱啊。

但会议还有更重要的议题。雷东宝坐上主席位,便将自己的观点摆上桌面。

“今天开会,我们统一一下思想。昨天得到消息,汇率不会变了,那么我们雷霆该怎么办?我有一个打算,今天开始把所有基建停了,安装一半的设备擦上牛油封起来,只开现在在转的设备。所有的资金也全部收缩到电缆和铜厂,所有工作都以确保这两家厂的运作为前提。我的意见就是这样,你们每个人给我一个表态。”

红伟听了这样的开场白,想到春节时候忠富跟他说的话。书记什么时候听过别人的意见?红伟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以前的会议也是差不多形式,与其说是开会讨论,不如说是表态同意雷东宝的意见。因此红伟今天觉得说什么都违心,不愿表态。但是他又不能不表态,按照顺位,他排雷东宝下面的第一号,他得率先表态支持。他想到昨晚与正明和小三商定的架空决定,还是希望他能说服雷东宝。

“其实现在在转的设备也存在吃不饱的问题,而且现在在转的设备生产的未必是适销对路产品,我们可以考虑关停一部分挣钱少的设备。安装接近尾声的预3号车间的设备生产的产品我看正是近阶段市场需求量大的,一刀切停预3号车间的想法,我看书记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红伟,你没做过车间,你知不知道,预3号虽然看上去已经像模像样,但真想让机器转动起来,生产成品,这中间还要多少投入?我们哪来的钱投入?我们现在只有依靠现有设备,挣钱拼命,挣钱求发展。正明你表态。”

正明看看对面低下头去的红伟,略一思考,便对着雷东宝道:“书记的讲话给我指明方向。昨天我知道人民币不贬值后心里很乱,现在好了,就这么干,我回去立刻抓紧时间落实。”

雷东宝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道:“正明在一线,还是懂生产的。下面谁说?”

大家纷纷表态,有红伟和正明两个鲜明对比的例子摆面前,大家自然是众口一致。红伟没有再说什么,整个会议期间一直摆弄着手中钢笔,但脸上一派平静。他至此已经非常理解项东,他至此也已经决心坚定,不复动摇。

到最后,雷东宝才问:“你们看,集团办公室要不要卖了。”雷东宝问话时候,脸则是朝着正明,他对现阶段正明的表现比较满意。

正明道:“我有两点考虑,一点是卖了的话,像今天这种情况,我们想开个会都找不到地方。再一点是现在还没到完全过不下去的地步,我们前面的路没全堵死,我们还得整出门面争取贷款,争取政策,卖了显得我们实力出问题。”

正明的话正好是雷东宝所顾虑的,如今有正明与他合拍,他便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于是也没继续征求大家意见,拍案将会议结束了。正明说书记脸色不大好,劝雷东宝在集团清清静静地睡个午觉,雷东宝没答应,他的身子还没娇贵到这地步。

红伟开完会就先一步走了,他也并不满意正明,看到正明堂而皇之地瞎话,他并不赞同,可是又想到,正明不这么说这么做,又能怎样?他都感觉得到,他如果再顶撞下去,雷东宝会当场一纸文件将他的职位免去。但红伟开车没走出多远,就被正明一个电话请回去,接上正明和小三,在车上商议。正明问了红伟很多工厂生产的产品系列哪个好销哪个不好销,又问小三好销的毛利怎样,不好销的毛利又怎样。小三还根据常规的资金周转情况提出自己的想法。三个人一路议来,行至小雷家村的时候,基本统一了做什么不做什么的思路。迈下车子的时候,红伟心中也有了忠富所说的“踏实”的感觉。

但红伟心头还是暗自叹息,以前雷东宝坐牢时候,他坚持下来了,而现在路还没走到头,他反而不忠,他心里一时有些接受不了。但再难接受,小三主导派发劳保的时候,他有空就他跟着,正明有空就正明跟着,悄无声息地将劳保先发了下去。他看到老头老太们在怨声沸腾后忽然意外地拿到这笔钱的时候,那神情,和那语言,都在说明同一个问题。而红伟、正明和小三心里都知道,从这个时候起,他们属于另一阵线了。尤其是红伟,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条路他得走到底了。

不久,在拿到又一笔钱,并计算出盈余之下,他们将工人工资也发了。

所有人对红伟正明几个感谢非常。

而这个时候雷东宝犹如孤胆英雄一般地与众债主缠斗着,又因群众向镇上反映情况而与镇政府县政府一干人说明着,他一身披挂所有的火力,依然忙碌得不可开交。而同时今年又是要紧会议众多的年份,开会,传达文件,学习精神,总结经验,有得他忙。他整天忙碌得像个陀螺,旋风般地飞旋于这事那事之间,累而充实。小三悲哀地觉得,一贯英明神武的书记这回真像堂吉诃德。

但正如大家并非坚贞不渝地忠于雷东宝一样,大家拿到劳保拿到工资,保持一段时间的守口如瓶之后,便有了百花齐放。就像第三者的传闻总是最后落入当事人的耳朵一般,雷东宝一直被身边人刻意屏蔽的话题,终于有片言只语传到韦春红的耳朵里,韦春红凭东鳞西爪意识到问题有点不对,便一个一个电话打出去刻意套取问题背后的实质,很快,韦春红便敏锐地捕捉到问题实质:有人在背着雷东宝收买人心。

韦春红心里又生气又悲哀,这种在小雷家村明晃晃做的事情,却只瞒住一个雷东宝,这说明什么?即使她作为雷东宝的妻子,她现在都觉得雷东宝该下台了。可是她想,即便是死,也得让雷东宝死得明明白白吧。她拿起电话想拨雷东宝的号码,可事到临头,却一个电话给红伟打去:“老史,为什么背着东宝做手脚?”

红伟自开始做起,就想到有泄露的一天。他原以为泄露得很快,没几天雷东宝就应该拍着桌子找上他,可没想到时间竟拖延那么久,而最先找上他的却是韦春红。以红伟对雷东宝的了解,他猜知雷东宝一定还不知情,否则,雷东宝断无让老婆出马拍桌子的可能。他这下倒是有些狐疑上韦春红的态度,为什么不先告诉雷东宝,而先找他问话?还有,韦春红究竟知道多少?因此他先施缓兵之计:“春红姐,你说的是哪件事?”

韦春红冷笑道:“老史,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和正明做的好事,怎么反来问我?”

红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春红姐,雷霆再也拖不起了,我们再不行动,雷霆死掉烂掉就在眼前。”

韦春红沉着地道:“只因为这个原因?”

红伟道:“还能因为什么,如果是想造反,我们不会那么曲折。不瞒你说,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包括请你春红姐劝书记,可都没用。你也知道书记的脾气,你说我们还能怎么做,等死还是行动起来?”

韦春红当然清楚雷东宝的脾气,只得叹一声气,道:“你们好自为之,消息总有一天传到东宝耳朵里。”

红伟却反将一军,道:“春红姐既然已经知道,要不请你告诉书记。”

韦春红道:“你们都已经架空他,你们还想怎么样他?搞死他?还是他自觉退位?我看你们最后只有这两种选择。”

红伟虽然已经将事情做出,却还是被韦春红的话逼出一身冷汗,“我们没那意思,我们都是书记多年的手下。可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我们除了架空他,还能做什么?我们都是提着脑袋还得好好做事,我们又跟谁说冤?”

“可是总有一天你们要起冲突。”

红伟沉默片刻道:“到那一天,我立即跑去找宋总说明原因。跟书记,我该讲的理都已经讲了。我看长痛不如短痛,春红姐还是替我们把情况跟书记说了吧。也好让书记有个准备,免得没准备的话当众出丑。”

春红哀叹道:“东宝做了那么多年,为村里做了这么多事,就没一个人记挂他的好?就没一个人抵抗你们的架空?”

红伟道:“工资面前,爹亲娘恩也得搁一边放着。再说我们做的事不是阴谋,只要是正常人,谁都看得出我们对事不对人,我们为的是雷霆。我们没想逼书记退位,我们辛辛苦苦还得担心书记逼我们做出什么。所以,春红姐,拜托你了。”

韦春红根本就没话好说,默默将电话挂了,坐在沙发上忍不住垂下眼泪。那个混球,到底是怎么了,要不要提醒那混球。他毕竟是她的丈夫。她再不提醒,雷东宝更被人当笑话看待。她从红伟的话里已经听出,大家用架空的方式,还供着雷东宝这尊神,并不是因为雷东宝还真是个神,而是因着遥远的那个宋运辉。为此,她真是替雷东宝彻底地悲哀。

她擦掉眼泪,打电话给雷东宝,她不要什么大公无私地为小雷家全体着想,她只要管住她老公。但是电话里传来雷东宝因上火而沙哑的声音的时候,她又是没原则地心软。而雷东宝一看显示中是家里的电话,就道:“找我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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