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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 第一节(2 / 2)

“财务部才多大地方。你套上衣服,等下我们得赶夜路,冷。”

“车上能冷到哪儿去。”杨巡只是接了衣服,却不肯穿,手指着忙碌的人们。道:“你看,欧洲街却不要我们操一点点心,就跟你封财务室一样快。”

“当然不一样,完全不同的经营方式。”

杨巡摇头:“我以前发誓坚决不做具体经营,现在怎么忽然犯浑了呢,我刚刚才忽然想到,这种经营方式不好,是我早就知道的不好。你看我投入一年半多的精力,资产却没翻番,这笔买卖不值当。”“性价比不高?”“对。我刚才在想,这点儿死利润,太亏待我这一年半的辛苦。我想干脆一些,把商场承包出去。”

任遐迩惊异,看杨巡半天,才道:“你想从商场脱身?其实你放手一点,把商场的经营交给老二就是。你最近不也是忙着建材市场二期吗?”

“老二性格里面缺点灵活,守成容易……你说是不是?”他有些不想说杨速的不足。

任遐迩道:“也是,你去忙别的事情时候,商场重大决策还都你分心来决定的,总要你分心照顾这一块不现实。可是承包给人……我以前没想到过,有些接收障碍。我们商场现在赚得多好啊,全市第一,全省有名,承包出去可惜。”

杨巡道:“我还可惜我的心血呢。可暂时我手里没有个撑得起整个商场的管理人员,我又要脱身搞发展,只好做个取舍。这事还不急,我们回头规划一下,再说。”

但任遐迩心里却被杨巡的这个想法打得神思不定,在她看来,商场经营得那么好,换谁都应无限骄傲,在未来的日子里再培土加基,会更加巩固全市老大的地位。可杨巡说的也在理,就性价比而言,他应该把心思花在更赚钱的领域。而且商场作为一个服务性行业,则是要不停变革更新的,顾客的脚是活的,商场的经营不进则退,没有中间路线,也就是没有守成一说。可将商场经营权交给别人,在商场正走向顶峰的时候,却叫人如何割舍得下?

任遐迩自认,她反正是做不到的。一边是商场可以预期的利润,而另一边是杨巡结束商场束缚投入到其他未知领域。这需要杨巡冒多大的风险,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出决定。她看看身边指挥若定的丈夫,心里更是佩服。

一会儿商场封存完毕,车子去家里接上杨速妻子毛毛,加紧上路。天色已经墨黑,远近有焰火呼啸上天。四个人吃着东西,聊着天,车子开得飞快,时间也过得飞快,两兄弟轮换着开,倒也不累。上车前杨巡提醒任遐迩别说刚才讨论的放弃商场经营的事,他不想让大弟难堪,大弟已经努力了,只是限于资质,没法做到更好。要是老四能帮忙的话就好了,老四脑袋不错,可惜浮滑。

四个人直到凌晨四点才到老家。老家屋子虽然已经委托老乡先过来帮忙打扫,可他们到的时候还是得从车上抱下被子褥子,不管多累都得铺个睡觉的被窝出来。睡下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便是任遐迩此时也感觉到,他们这么忙碌这么抓紧,就是因为被商场捆住了手脚,限死了时间。商场这个服务性行业是基本上没有休息时间的,春节初一初二的两天休息还是杨巡为了回老家割肉决定的,比之寻建祥管市场都不如。

因此他们的时间非常紧张,明天下午就得启程回去,大年初一,几个年轻人当然也没什么忌讳,抓紧上山去给杨母上坟。杨巡像是跟母亲说话一般,先煞有介事地将各自妻子介绍一番,又报告老三今年暑假毕业,可能在美国找工作不回来。老四改换五星级宾馆工作,兄弟两个都很不放心那工作环境,怕更增添老四虚荣。

在场三个都没料到杨巡说起杨逦来一点都不客气,大家都惊讶地看着杨巡,却连杨速都没表态。四个人又各自说了会儿话,这才下山去几个稍近的亲戚家吃饭。有厚厚的红包开路,谁会对杨家兄弟不客气?大概只有杨逦才不屑。

杨巡当然率一行人去小雷家拐了一趟,但雷东宝家门庭若市,杨巡只够得着与雷东宝打个招呼。出来雷东宝家,旁边就是士根家,杨巡不屑地看一眼,带大家去给红伟、正明拜年。在红伟家中吃顿饭,一行四个风尘仆仆地上路回家。

才闭门上路,四个人憋不住,几乎同时开口说话。

杨巡道:“雷书记那车子,太噱了。”

任遐迩道:“原来我们婚礼上见的那个胖子书记的事业做得那么大。”

杨速道:“我说了吧,他们肯定得拿我们的车子说事。”

毛毛道:“农村现在太富了,一个村子都这么富。”

杨巡总结性发言:“好车坏车反正都是四个轮子,我们又不是买不起奔驰,我看他们是烧钱。你们别看他们摊子那么大,别人不知道,我清楚,我以前就是做他们登峰出的电线,现在电线价格跟以前怎么比,我刚才不是问了红伟产量吗?我基本上能算出他们集团一年挣多少,他们赚的是辛苦钱,去年全部收入加起来不会比我们好。”

任遐迩道:“他们新上任项目那么多,用的是自有资金,还是贷款?”

“一小半自有资金,一大半贷款。我问了下,他们的流动资金也全是用的贷款。”

“压力很大啊。”任遐迩脱口说出,这是她的本行,“他们制造型企业挣的是辛苦钱,借那么多钱得要很大胆魄。”

“小雷家这几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借点儿钱是小意思,再说他们现在排场大,借的是国家的钱。即使有事,国家还能把小雷家村抹平不成,他们的性质是村集体。借个人钱才是风险,个人借钱也是风险,反正是弄死个体户。”杨巡不以为然道。

任遐迩笑道:“谁让你个体户跟我们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唱对台戏呢?”毛毛跟着一起笑。

杨速道:“现在已经好了,过去个体户连工商执照都不给批,大哥为这个还给抓进去坐几天牢。”

“啊,怎么回事?”任遐迩吃惊,这事儿杨巡没跟他提起过。

“好汉不提当年勇。”杨巡笑嘻嘻地不当回事。还是杨速一路没事,嘴巴闲着也是闲着,他又不可能学两个女的一路吃个不停,就给她们讲当年发生的那些有关红帽子的来龙去脉。那种事儿,连任遐迩都不清楚,更不用说毛毛,两人都跟听传奇一样。

杨巡忽然道:“春节后去买两辆车,你们两个把车学了,一人一辆方便些。老二,这回买捷达怎么样,看上去比桑塔纳厚实。”

任遐迩道:“有事让司机开一下很方便,你们俩的车总有一辆是闲着的。”毛毛却是很向往,但不敢说,她怕杨巡。

“开车在国外是最基本技艺,学会开车方便许多。东宝书记一辆奔驰,我们一样价钱,每人整一辆小的,呵呵。”

杨速笑道:“我们四辆加起来都不如他的。”

“派头那么大干什么,他们要看见我开奔驰,以后吃饭得换更高级的,红包得送更大号的。跟我有仇的心里不舒服,弄不好弄个查税什么的玩玩我,我哪儿奉陪得起。做人实在一点吧。我还是开老车,新车……遐迩,你现在是老大,掌印把子的,你开新车。”

任遐迩不仅掌着印把子,还掌着钱袋子,知道杨巡实力,就不再反对。但心里奇怪杨巡为什么忽然提出买车。她这个做会计的心思细密,将聊天的蛛丝马迹救出来理上一遍,终于找到苗头,但不吱声,等到家门一关,先问清楚这事:“你是不是下定决心不管商场了?”

“对,看了小雷家的发展,心里急。以前他们已经成规模时候,我还在跑东北卖电线,后来慢慢让我追上,变成他们不如我。但你看他们去年一年的发展,我去年一年又做了些什么?我不怕他们有政策扶持,但我不能守着商场不上进了。既然不守着商场,我们也没必要养个司机学小雷家摆排场,还是自己学车吧,你以后进出银行也方便些。既然你买了,不给毛毛买,说不过去。”

“好。可看起来小雷家他们负债很高啊,我想着都替他们受不了压力。”

“压力倒不怕,生意人不怕借钱,就怕借不到钱。”

“可我们周围已经有公司要么资金链绷不住,要么人才培育跟不上摊子铺开,倒闭好几家了。”

“那都是些拿到钱乱花的主儿,拿来的钱先买司机白手套黑制服的,不止东宝书记,以前那谁,商场以前的股东就是那做派。哪像我们钱都用在刀口上。我做大后,运作基本上三分之一靠自己的钱,三分之二靠借来的钱,就造商场时候借钱最多,当中出了点乱子,那次差点砸死我。借钱的人最怕的就是老天都不知道从哪儿砸下来的乱子,所以要算好了才借钱,不能先借钱来用着再说。这宝贵经验我传女不传男的哦,你看我连老二都不告诉。”

任遐迩本来听杨巡一本正经地说着,一直觉得有理,没想到杨巡后面冒出这么一句,笑得伸手揍了他一拳,“又不正经了。为什么不告诉老二?”

“老二胆小。他知道脑袋不如我,不会来阻止我,可我知道他背后瞎操心。不像你一操心就噼里啪啦打键盘算账,算完找我算账,操心都操到点子上。商场找到合适接收人之前,我还是不跟他讲。还有,他对商场感情很深。他是做一项爱一项,以前不舍得甩手欧洲街,现在肯定是不舍得甩手商场。”

任遐迩点头,原来是这样。难为杨巡这个做大哥的,还真是如他在他妈妈坟前絮叨的一样,一个人把爹妈大哥三个角色都占了。不说自己连儿子都还没养呢,以前他才多小的时候就挑起重担,难怪……把他压得矮矮的。

杨巡看到任遐迩鬼头鬼脑地看着自己,心里被看得发毛起来,追着问她到底想什么,任遐迩就是不说,却一直鬼头鬼脑看着他笑,笑得他心里更加没底,吵闹着又要节约用水,合用浴缸。这是任遐迩最羞于答应的,却是杨巡最乐此不疲的。两人都忘了一路劳累,打打闹闹个没完。

梁思申春节后好多日子都没见到丈夫,宋运辉大多数日子在北京泡着。但见不到丈夫只是小烦心事,她更心烦的是她的宝贝可可。韦春红来电说她家宝宝会说几句话了,问她可可如何,她答不上来。可可至今除了会说“妈妈”两个字,其他,任他们如何挑逗,他自岿然不动。梁思申很怀疑会不会因为人多嘴杂,多种语言搞得可可小脑袋适应不过来,反而不知道跟谁的语系。比如以前小王的南洋派英语,外公的国语、上海话、英语车轮大战,保姆的上海话,她爸妈的家乡话,宋运辉爸妈的另一种家乡话。连她都应付不过来,何况可可?但有什么办法,公婆两个和保姆的普通话逼不出来,难道只能任可可闭嘴不说了?还有未来可可需要的英语环境呢?她为此心烦得要死。

再有,外公赴美后,她才知道原来外公不声不响地处理了很多闲杂小事。而现在公婆人生地不熟,又不擅支使别人去做,家中无数对外的杂事都落在她头上。而她的工作又是那么的忙,想找个人埋怨几句,宋运辉却一直不见人影。她心头积累的火气越来越大,每天却还得和颜悦色对付上老下小,包括对两个保姆都不能用重话。

一等宋运辉终于出现,她才有机会发作,拉他进卧室闭门诉了半天苦。但是诉苦有什么用?完了又得全身担上。想起可可上幼儿园前……不,还是先替可可物色好幼儿园,天哪,她抓狂。

宋运辉建议有些事可以让他们东海公司驻上海办事处的同志来做,他会交代一下,但梁思申不愿公器私用,只好自己忙得陀螺一样。累死了就忍不住找宋运辉吵嘴,可宋运辉实在太深,她吵不起来,反而吵得自己没劲,感觉自己是无理取闹。她有意惹宋运辉生气,可人家涵养太好,即使他身心疲惫,也会打起精神陪她散心,直到让她开笑为止,弄得她有时候只好对宋运辉解释,吵架是发泄的一种,是解决问题的捷径,可宋运辉硬说他跟深爱的人吵不起来,他愿意妥协,有什么办法?梁思申闻言当然感动,可是心里却为没吵出来而憋闷。

可事情却一直没完。春暖花开,锦云里院子里的香橼树。橘子树挂满雪花般累累花苞的时候,她爸爸从遥远的美国迈阿密打来电话,说他已经病退到了美国。梁思申想到爸爸春节时候的干咳,想爸爸也该好好休息了。可心里却又隐隐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她再斥自己不该疑神疑鬼都没用,她直觉爸爸小病而病退,退前不露一丝风声,太不正常。想到爸爸可能对她的重大隐瞒,以及那些隐瞒的实际内容,她的心情更加烦躁。

她还想到春节后大多数时间泡在北京的宋运辉。她能猜得到他在做什么,要政策!他现在已经与单纯的技术脱离得要多远有多远。她无法不想到老徐携家带口造访锦云里时候,宋运辉对待老徐的肉麻态度。她不免也想到宋运辉在同事面前,在杨巡等人面前的态度。他在北京到底怎样?这是她以前所避免深思的,可而今心情不佳,却越发没良心地深挖细掘。她发现,其实……其实她的丈夫也是个普通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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