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运辉说话的本事自然不同于雷东宝,雷东宝说了半天的事被他改头换面一说,就清楚了好多,容易被多少有些不大熟悉国内市场的外公听懂。梁思申换了衣服下来,坐到宋运辉身边吃饭,倒是没再做亲热举动打断宋运辉。
外公听了笑道:“这个容易啦,我六十年代在东南亚一带做过,你要他们八抬大轿来抬我,我教他们去,有意思,这个从广度拓展的主意有些意思。做这种事一定不能全指望政府,你得什么无赖手段都使出来,黑的白的一起上。就不知你说的那家公司负责人敢不敢做。”
宋运辉道:“这人人称雷老虎,当过兵,坐过牢,以前的造反派书记只怕他。为人粗中有细,有鲁智深的性格。不过没良心的事他不会做,他心地很好。”
“你姐夫?”梁思申问一句,见宋运辉点头,她继续吃饭,并不插嘴。不过她所谓吃饭,也只是有限地吃些素菜。在宋运辉面前她不用掩饰什么,毕竟小时候豁着门牙最傻的样子都让他见过。
外公道:“鲁智深好,我喜欢的是鲁智深,不喜欢武松。《水浒》你全看了没有?你信不信这里面一百单八将,我可以一个不漏全背下来,现在还能背。”
宋运辉听了笑,今天这么久地谈话下来,他看出老头子爱好天马行空。便道:“我也行。最喜欢是鲁智深醉打山门。这种事我姐夫也干了不少,有些事说出来听着都好笑,但他村子里的人都很听他,只要他一句话,说一没有二。要不是他们现在一个电解铜厂太脏,外公去那儿住几天也不错,夏天避暑。”
外公了然地笑:“哪儿刚发展起来都是一样,牺牲环境,倒也不是有意要牺牲,人没钱的时候不拿性命当回事。等年纪大了七病八痛冒出来,才会想到爱惜性命,拿辛苦赚来的钱延长小命,都不知道好好享受。”
外公说了半天,就是不说到底要怎么整合。宋运辉心里清楚,外公又想跟他做交易了。他便不再盯住外公,开始与搁下筷子的梁恩申说话:“只吃这么一点?”
“小姑娘,漂亮衣服比性命还要紧。啧啧。”外公对梁思申向来没好话。
梁思申道:“晚上运动少,摄入太多糖和脂肪,燃烧不完会沉积下来,肥胖和脂肪肝就是这么来的。你说的整合,我手头正好有一个案例,是香港同事整理的,今年初发生在浙江温州的正泰集团以加盟形式整合同行业三十八家小企业。这个案例被我们当作值得研究的典型案例来对待,明天我找出来给你。对于你姐夫的企业,应该有很高参考价值。”
宋运辉眼睛一亮,“哦?你把资料给我,我也正考虑怎么发展关系企业,本来周六过来是找你商量这事的……”
两人都是会心而笑,他们昨天还哪有时间?梁思申道:“正泰的模式估计你用不上,你的比较正规,你那儿我的本事就用得上了。等我给你做个方案,你看过之后我们再讨论。”
外公的如意算盘被梁思申半路拦截,心头郁闷,抢着道:“企业的事情不能照搬照抄,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环境,别傻不拉叽地人家做什么你也做什么。你叫你姐夫亲自来接我,我要是看着他顺眼,替他出几个主意。”
宋运辉将与雷东宝的关系简单介绍一下,才道:“你上回见过,不过那次他现在妻子生病,心情不好,没跟您说上什么话。我这就给他电话让他过来。只是外公辛苦,具体行程我会让我大哥好好安排。他们农村比较好玩,外公过去散散心也好。”
梁恩申非要与老头子对着干,就拉起宋运辉道:“我们去那边,跟你先谈谈正泰,我已经看过那个案例。或者你的事,我先把设想告诉你?”
外公眼看着宋运辉被拉走,心里打翻醋瓶子一样的酸,但他是个骄傲的人,才不愿公然去抢宋运辉,因为知道肯定落败,他知道这个时期的男人对朋友最没良心。他们坐到沙发上,他就远远坐到他的罗汉床上,放上巴赫的大提琴曲,看他刚收集来的解放前的《申报》。
两人说的是宋运辉的事,梁思申把自己所知道的案例一个一个地翻出来,问宋运辉有没有可行的。只是梁思申不老实,说一个案例,就要讨一个彩头,他只好耍赖用吻来付账。最先的时候还不好意思地回头看看外公,后来便当外公为无物。梁思申说的这些案例,宋运辉没听过的,他一时还难以想到,但是梁恩申只要提一个头,他基本上就触类旁通,自己能领会应该怎么做了。国内国外的那些丰富经验,点亮他急欲继续向上的活跃思维。
雷东宝来上海前,先与宋运辉见一下面,商议过后才转到上海。他挑的是周日到,因为宋运辉说周日梁思申休息,可以帮着他一起说话。雷东宝再次见梁思申,用的就是不一样的眼光了,如今那是在帮宋运辉相媳妇。在机场接上头,他便把一只信封递给梁思申,然后看着这个比程开颜更细皮嫩肉,看上去更难伺候的梁思申,心想宋运辉苦头吃不怕。但心里又想,越细皮嫩肉才越配得上宋运辉,宋运辉在他心里,那是多出挑的一个人啊。
梁恩申还以为信封里是宋运辉让转交的信,一摸有这么厚,顿时笑逐颜开,带着雷东宝去停车场的一路就撕开信封来看。打开却看到里面是一沓子的百元大钞。她奇道:“大哥,你拿钱给我干什么?我不缺钱。”
雷东宝忙道:“这是我和春红给你的见面礼,你收着,我们都高兴小辉总算肯找对象。”
梁思申觉得很有意思,道声谢就收下。心里不免琢磨,送还什么东西才好,不能占人便宜。而且她发现一个严重问题,该如何在别人面前称呼宋运辉?还叫“宋老师”,那似乎有些滑稽,叫名字或者跟着雷东宝叫“小辉”,又不习惯,可是Mr.宋是她和宋运辉之问的私人称呼,不能给别人共用。一时左思右想了几分钟。好在雷东宝不是个话多的人,上车后没问东问西,只两眼炯炯朝路边打量。好半天才说一句:“上海现在跟个大建筑工地一样。”
梁思申点头道,“所以很灰,每天回家鞋子上面可以写字。今天如果谈话后还有时间,我带大哥上海转转。”
“好。”雷东宝很干脆,没多余的话,对梁思申也没表现上太多好奇。他只是时时看看梁思申,并不相信这么嫩生生的人能做好什么事。
反而是梁思申笑道:“大哥,你别替你的小辉考察我,他心里有数得很呢。”
雷东宝一听就笑了,“你倒是个直性子,好,我喜欢。更要命的是,你是明白人,好。”
梁思申一听“要命”,忍不住也大笑,这个雷东宝真有趣,难怪宋运辉说他像鲁智深。虽然《水浒》看到一半她就扔了,可鲁智深的形象还记得,是个胆大心细的人。
雷东宝下车,正好看到院子木篱笆上面爬着的金银花和凌霄花开得热闹,他笑道:“小辉爸最喜欢种花。啊,你还种橘子了,好。房子看着挺老,还是旁边的新。”
梁思申也不急着进去,陪着雷东宝站在院子里。“房子是仿造我外公解放前在上海的寓所,故意做旧的。”她想了想,又道,“我造了这房子后才被告诉一句中国老话,树小房新画不古,一看就是暴发户。嘻嘻。”
正好李力与一个女子从院子外款款经过,两人打个招呼,说上几句有关那边商场的话,梁思申感觉李力与那女子有情侣的感觉。她这会儿什么想法都没了,她有宋运辉。雷东宝一边儿看着,都替宋运辉感到危险,这两人隔那么远的距离,不能天天见面,而梁思申又是个美丽年轻的,认识的油头粉面的人看上去又多,宋运辉怎么能放心?
外公一直坐里面观察着院子里的雷东宝举止,见到的是一个没有做作的粗人。但见梁思申与邻居说个没完,他不耐烦了,让小王去把两个人叫进来。雷东宝却是惊讶,这家连佣人都是外国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派头,他还是第一次见。
雷东宝看着梁思申与小王说英语如倒豆子一般,心里万分佩服,开始担心宋运辉能不能降伏这个女孩子。进到屋里。见到外公,他认识,元旦那会子见过。但上回在宾馆见,即使老头子的翡翠再绿,钻石再耀眼,他都没啥感觉,今儿个走进这宽大豪华的冷气房,看着一屋子说不出的荣华富贵,他有些被震住。再看老头子感觉就不一样了,说那真是有老太爷的样子。外公今天也是有意穿一身中式绸衣,上面万字团花,电影上放出来的老财主一般。
外公见雷东宝一双张飞似的环眼瞪着他打量,一点不避讳,本来想摆的谱都有些摆不出来,笑着道:“雷先生,一路辛苦,请坐。喝点什么?”
“喝啥都行,就别咖啡。”雷东宝照着外公的手势坐到太师椅上,但一碰到下面的软垫子,就又起身,抓起软垫子放旁边一张太师椅里,他喜欢硬板凳,何况这是夏天。外公饶有兴趣地看着,一边指挥小王索性拿酒来。雷东宝看到小王在他身边茶几上放下一只玻璃杯,一瓶酒,也在外公那儿放下同样的,奇道:“你跟我喝酒?你酒量好?那就拿大碗嘛,我陪你喝个痛快。”
外公笑道:“我要是年轻二十年,我陪你喝。今天算了,玻璃杯将就吧。少喝点,我们先说话。”
梁思申坐一边监视,见老头子对雷东宝挺和善,心下称奇。
慢慢地,外公与雷东宝的谈话开始展开,外公没说别的,只是好奇打探雷东宝当兵时候做些什么,出来时候又做了些什么。如果是宋运辉讲述这十几年来的事,外公和梁思申都不会觉得什么稀奇,惟独雷东宝的不同,雷东宝立足的是两人都不熟悉的农村,那些分田到组,又分田到户,还有与宋运辉商量着跟政策打擦边球的故事,都是外公与梁思申闻所未闻的,两人听得目不转睛。其实雷东宝不是个讲故事的好料,他净偷工减料,可故事本身精彩,再加外公问个没完,情节基本没有遗漏。
雷东宝其实是想好汉不提当年勇,可两个听众着实称职,他又杯酒下肚,谈兴大炽。说到最后,道:“别看我现在活络,上海也能来,但定期还得去局子里报到,登个记,说明我没逃走,听话着呢。”
外公点头,但等了会儿,见雷东宝没了下文,奇道:“没了?”
雷东宝也奇道:“你还想听啥?”
“你不说你那家集体企业的事儿?你光说怎么造的,怎么扩的,又不告诉我规模,我怎么知道你现在要怎么做。”
“那倒是,大有大做,小有小做。你最好自己去看看,我说半天,要是说大了我没好意思,说小我又不甘心。再说我这么好一个企业,几句话说得清楚吗?你绕着那么多车间走一遍就得起码一个小时,还不能干别的,靠我一张嘴巴怎么说得完?”
外公没觉得雷东宝这是在勾引他去,这话要是从宋运辉嘴里说出来,他得转个弯来理解,咂咂话背后有什么阴谋。他向雷东宝举举杯子,示意将杯中酒都喝了,就站起来,围着雷东宝看了一圈,又伸手拍拍雷东宝宽厚的背,一直嘿嘿地笑。梁恩申看得莫名巧妙,心说外公此时嘴角应该挂上一串口水更合适。雷东宝也奇怪,道:“老王先生,你外孙女婿是小辉,你看我干啥?”
外公终于转到雷东宝面前,道:“我喜欢你拉,你这人一看就是好汉子,你说的整合杂毛小厂设想,我看也只有你这种人能做,换宋江一样的小宋就不行。思申,你问问今天还有没有去雷先生家里的航班,你这就给我买票去。”
“谁是宋江?”梁思申看《水浒》最讨厌宋江。
“好好好,你才是宋江。快打电话。”外公说的时候,两只眼睛却是一直眉开眼笑地看着雷东宝,嘴里喃喃道,“有意思,一定很有意思。”
外公老狐狸一样的眼光,饶是雷东宝胆大如牛,这会儿也不安起来,拿眼睛瞪着回去,道:“你想吃了我?”
外公笑道:“我一辈子都想做几件大刀阔斧的事情,可惜一辈子狡猾成性,事到临头又圆滑,现在年纪大了更做不起来。你好,你很好,你一定做得到。呵呵,李逵打架不好看,只有鲁深打架才好看,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鲁智深醉打山门,就是鲁智深拔树也好看,好看!”
梁思申打电话问民航航班,一只耳朵听外公这么说,真是大惊失色,老头子今天何以如此实惠?再看雷东宝,她更多好奇,但她真没想到,外公这么狡猾的人竟然会与直爽的雷东宝合拍。这世界真是奇怪。正好有一班飞机晚上飞雷东宝家乡,梁思申拿起护照身份证就出去给两人买票,这下不愁老头子欺负雷东宝。
连宋运辉接到梁思申送走外公后的电话,也是吃惊,但是想到过去同样也是圆滑周全之至的老徐对雷东宝的青睐,倒是为此意外找到解释。他起先还以为雷东宝见了外公后,还得他与外公割地赔款做一番交易,外公才肯折节下交。而今事情之顺利发展,让宋运辉看到雷东宝前路的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