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又说有人来探监。别人好不容易得一被探的待遇,他却得一周一次。
他进去小屋,看到两个人在,一个是红伟,一个竟是想也想不到的杨巡。这回的小屋与上回见老娘老妻时候的又是不同,这回的小屋竟像是可以促膝谈心的,而红伟也是违规送上大包吃用的物事。没人监督。
雷东宝打开包袱,浓香扑面而来,他顾不得说话,先下手拈了块红烧牛肉大嚼。红伟看得目瞪口呆,杨巡在一边儿却是笑道:“红伟哥你没进这里面清汤寡水几天,不会知道。我才给关了十几天,出去当天,我弟弟买茶叶蛋给我吃,我狼吞虎咽地差点噎死。书记慢吃,喝口茶。”
雷东宝哪里肯喝茶,却是奇道:“这明明是春红烧的红烧肉,她怎么没来?”
红伟忙道:“书记你总得给我们机会,我们也是说服了韦嫂子才抢来机会。忠富和正明两个要知道他们稍微离开一下我就有机会进来看你,一准得跟我闹翻了。他们两个这两星期也一直跟我一起在外面活动。”
“小杨呢?小杨你来,是谁指使的?”
杨巡忙笑道:“还能受谁指使,宋厂长呗。宋厂长自己实在掏不出这么来回三天的整时间,让我一定帮他好生来看看大哥,问问书记需要什么。”
雷东宝听着心里终于舒服不少,这世道即算是全部人都跟他讲利,也还有老娘、春红,还有个宋运辉跟他讲情。“红伟你先别说,让小杨说说我的事到底是怎么解决的。春红说你跟着小辉最清楚。”
“还真是除了宋厂长,没比我更清楚的了,我还跟着书记进同一家看守所住了十几天,可惜当时见到书记却没能招呼。”杨巡十足口才,一件事到他嘴里,想要搓圆捏扁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何况更是这么一件起伏跌宕他自己又身临其境的。有些情节,连红伟都是第一次听到,雷东宝更是除了吃肉,不再有其他动作,一对眼睛渐次恢复神采,从一包肉转向小杨。却是没人提醒他们探监时间言简意赅,注意时间有限。
雷东宝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的事情竟然有这等曲折,曲折得他想都想不到。他自己的事情,反而还不如杨巡知道得清楚。连红伟都是听傻了,才知道他看到的一件事的背后还有另外好多件他所看不到的事。难怪当初竭力奔走,却是一事无成。但红伟回顾前后,还是叹息道:“虽然是宋厂长在忙碌,可说到底还是上面领导一句话的事儿。”
杨巡斜睨红伟一眼,下面踢他一脚,嘴上却是大义凛然地道:“别看领导只是那么一句话,那一句话是容易说出来的吗?书记平时的一点一滴,上面领导都是看在眼里,要是换个人,换我杨巡,领导理都不会理我。”
红伟这才想到,这儿不是家里,不能乱说。雷东宝则是一边吃着,一边闷声不响看着听着杨巡说话,心说这小子机灵,说不出的机灵。一句话,把方方面面都安抚了,只除了踩他自己一脚。以前还真没太在意这小子的机灵。
红伟见雷东宝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啃咬牛筋,只得道:“书记,我把小雷家的事跟你说说吧。”
雷东宝实在是不想听小雷家的事,可红伟那么热衷,就让他说吧。于是点头。可红伟说的没比韦春红说的多上多少内容,雷东宝听得意兴阑珊。只是他现在涵养好了点,再加有牛肉塞口,他懒得打断。
红伟说完,道:“书记,雷士根在外面,我不高兴让他跟来,你看有没有什么话跟他说。”
雷东宝终于放下手里的肉,他实在是撑饱了。虽然还有食欲,可肚皮装不下。“你们想办法,让我早点出去。”
“那是肯定的,小杨也一起在活动。小雷家的事呢?正明想要你个示下。”
雷东宝定定地盯着红伟,盯得红伟心下有些冷。好一会儿,雷东宝才问:“我的话还有用吗?”
红伟忙道:“村里都是你一手抓起来的,你的话还能没用?”
雷东宝硬是把冲到唇齿间的话咽下不说,淡淡地道:“下回让士根来看我,我有话跟他说。你这么传达出去,士根这人小心,不会信你。小杨,回头跟小辉说,我早出去的事,他别操心了,都已经不是最大问题了。还有要他帮我多谢老徐。对了,有个忙要你们帮我,春红搬到市里的那个饭店现在没起色,你们两个都是长年跑江湖的,给我出出主意,怎么让火起来。”
杨巡笑道:“最近时兴吃粤菜,就是广东菜,上桌先点一盘基围虾,都成惯例了。本地菜做得再好也不入流。”
雷东宝想了想,道:“小杨,你带着你韦嫂子出去见识见识,她小地方出来的女人,到了大城市就吃不开。红伟,你以后在市里请客的话,多光顾她的饭店。还有,士根面前,你想我说些什么?”
红伟忙道:“是啊,书记说得一点没错,你太了解士根这人,他没见到你真人说话,不会信任何人。书记,你见了他就跟他说说吧,别当小雷家村是不会走路的孩子,要他整天抱着背着,他得放手让孩子走路啊,他看得太严实了。”
“正明不是已经闹独立了吗?”
“章还抓他手里,独立也是有限。万一镇里又想岀个馊点子来,我们招架不住。”
雷东宝点头,下一步便看向杨巡,要杨巡说话的意思。杨巡忙道:“我正准备去上海考察宾馆饭店,不如韦嫂子找时间跟我一起去,上海一趟下来,该学的也差不多齐了。”
雷东宝奇道:“你考察那些干什么?也想开饭店?”
杨巡道:“我想建个宾馆,可拿到人家一份办公楼的可行性报告,才知道这种大工程里面套路太多,我以前也去住过四星级宾馆,可那时候光顾着看人,没留心看别的。”
红伟笑了,有意调节气氛,拿杨巡开玩笑:“这也太丢脸了,住到宾馆光挂着看外国人的脸。人家鼻子比你高吧?”
“是啊,是啊,人还都一股臊气,只好拿香水压着。他们男男女女都喷香水,走进电梯里,我真能让熏死。”杨巡心里却道,哪是看外国人,他两只眼睛光顾着看梁思申不放了,谁知道老外鼻子有多高。
雷东宝这才一笑,说句还真听小辉这么提起过,这才三个人说了些外面的闲话,说物价又有开始涨的势头,说大伙儿又想着囤积东西了。又低声说了几句他们在外面找人帮忙的活动,雷东宝就赶着他们回去了。雷东宝拎一包吃的回去水泵房,这会儿却是靠着墙根晒着太阳,慢慢撕着一只鸡腿吃。今天的会面,挺好的,有些事儿看起来让他高兴。
当然,他心里清楚得很,红伟与杨巡这两个人来,当然有些过往交情在里面,但更大原因,还是因为“利”这一个字,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杨巡为什么这么积极?杨巡与他没直接利益关系,可杨巡得瞅着宋运辉的眼色。而红伟,不是他现在眼睛有问题,将他人好心当作驴肝肺,他却是清楚看出,红伟最想的是他在士根面前说一句话,说什么话呢?红伟已经说了,正明需要一个印把子来名正言顺。估计不止正明吧,红伟何尝不想回去原来的预制品场?
唉,看起来以后做事,得放明白些,别自己一腔儿血气,也得顾着别人感受。但是,雷东宝从杨巡和红伟两人的言语行动中,也终于学会一门学问:牵制。如果没有宋运辉和雷士根两个人在利益上的牵制,他就只能被动等待外面的人发发善心,救援于他了。不像现在,他反而更加确定,他在牢里的日子会过得挺好,他服刑的日子会比较有弹性。而这一切,都源于宋运辉和雷士根的为人。宋运辉是没的说,做人越来越让人无话可说了。而别人都说士根如何如何,他却不以为然,士根缺乏大气缺乏机变,那是没错的,但士根基本可信,这才是一切。士根与宋运辉不一样,士根也有他的小算盘,有他的小权术,可士根即便以前不是最清楚地知道,现在经历他雷东宝入狱这么一段时间,士根也应该看清楚,离了他雷东宝,雷士根不能活。因此,士根最能知道他该怎么做,士根那些个小性子,逃不出到多远去,因此会更加忠诚于他雷东宝。别人看不出士根的好,可他看得出,有士根在,小雷家的天即使塌下来,地也不会陷下去,小雷家在雷士根手中,等于是在他手中。若换个别人,哼,他最多是做个太上皇地给供起来了,小雷家还哪里有他说话的份儿。他挑的人,没走眼。
红伟的传话,终于让他看到另一个侧面的士根,一个被人谩骂背后的士根。这个新的认识,令雷东宝心里愉快,他毕竟还是与老书记有所不同的。原因在于他看对了人。
他慢悠悠地吃着肉,这时候,心里和胃里都有饱的感觉了,不再嘴里叼着一块,手里捞着一块,眼里盯着一块,两眼碧绿。他悠闲而好心情地想,士根来的时候,他该怎么与士根说。他当然要感谢忠富红伟正明对他的帮忙,但是,现在他懂得,这些人还得有所牵制。他再也不会像过去一样,傻兮兮地一门心思只想着集体的好,只想着把事情干成了。他如今也知道,他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一条他未来可以顺利回去小雷家的后路。
他一整天地将小雷家的人梳啊理啊,心里如走一盘棋子,这个人放这儿,那个人放那儿,然后走棋看三步,每个人的作用,他都要好好思考再三。他第一次地,如此精细地盘算着小雷家的人事任命,而不再凭着血气凭着直觉,一锤定音。
他慢慢地将韦春红做的牛肉猪头肉鸡肉吃个舒服,晚上回去,却大方地把剩下的一半在牢里分了。众人见他简直如见恩人,再加他前几天从小卖部买了东西也是大家有份,此后大家都喊他大哥,他的大事小事,除了吃喝拉撒等需要他自己做的,其他都有人包圆了去。
很快,一星期又过去,雷士根奉命前来探望雷东宝。雷士根带来的是他自家媳妇做出来的好吃的,花色繁多,但不像韦春红对雷东宝知根知底,知道只要一味肉就能让雷东宝欢喜到底。同来的还有正明,正明带来上海新岀的三枪牌内衣数套,摸上去非常舒服。雷东宝虽然自己几乎是瘦去一半的肥肉,可看到苍老的士根还是惊住了。他看着两鬓花白的士根,简直不相信,自己才在牢里呆了不到一年。他都忘记了桌上好吃好喝带来的巨大诱惑。
“士根哥,你这算怎么了?生病没有?”
士根一听这个“哥”字,眼泪都来了,只觉得这世上幸好还有东宝还是理解他的,他一切辛苦一切委屈,这才算是不枉。正明却哪里知道这些曲折,看着只在心里说,雷士根可真会做戏,都把事情搞成那样了,他还好意思在他这样一个知情人面前演戏。
雷东宝没想到士根会岀眼泪,愣了会儿,伸手拍拍士根的手,也不知怎么劝,索性跟旁边的正明说话。他问了电线厂和铜厂的事情,知道最近杨巡拿来一大单东海厂宿舍区电线的生意,又是宋运辉做主提前付款进来,解了登峰厂资金难的大问题。登峰只要解决资金,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照旧好好地转。雷东宝鼓励了几句,便让正明先出去外面等着了。
士根这才收了眼泪,与雷东宝对视。“东宝,我没用,做什么错什么……”
雷东宝摆手,“有对有错,错的是你本事不好,小雷家又不是那么容易管的。但你印把子抓得牢,位置抓得牢,这事儿对,做得好。你听着,我告诉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雷东宝也不清楚士根会不会听他的,但他当仁不让地先说了,口气就跟过去在士根面前下命令一样的坚决。他相信,士根是个有太多主意却抓不住一个主见的人,而这主见,需要有人强行塞给士根,就像他以往做的那样。士根接受或不接受,他都得说,他唯有这一机会。
他让士根回去先把两辆车子卖了。士根说一辆被清算小组的副镇长开去了。雷东宝说不管,卖了,要买主自己找副镇长要车去。拿来的钱,村里收着,也不发给村民。村里要是没钱,说话都不响,一定要捂着钱才行,几十万也好。
第二步,把村子里的实业承包出去。谁有钱,谁承包。但尽量包给原先就管着的忠富和红伟。原本就是小雷家的人,知根知底,不怕他有钱不交承包费,也不怕他做不好。但忠富那儿投入较大,需要村里出钱援助。村里只可打借条借出卖车的几十万,绝不可以以不收承包费来支持。如果再不行,他们支不起两个场,就把猪场什么的分割了承包,甚至一排猪舍一排猪舍地分开包,一定要保证村里拿得到承包费。有这场地在,只要运作得好,不怕招不来凤凰。
……
雷东宝一一细说,难得的事无巨细,雷士根一一倾听,时时点头。雷东宝所言,也正是雷士根所想之中的一项,此刻被雷东宝说出,士根便似心中有了根底,知道后面的事该怎么做。士根要的就是那么一根主心骨,但这个主心骨也不是谁都当得上,那是需要他多年认证才能确认。比如雷东宝,士根也不是一开始就信的。但信了之后,便成了习惯。即便是今天,虽然知道从这儿问雷东宝讨了主意去,回头镇里县里要是知道了,需有罗嗦,也知道雷东宝的主意并不算高明,他知道还可以举一反三,如此这般。但他好歹有了主心骨了。
最后,雷东宝给了士根一句话,“你回去,就跟他们说,这是我的主意。”
“镇里……会反对,这话不能公开说。”
“谁让你公开说,你只要跟相关几个人说。其他那些没脑袋的,以后什么都不用跟他们说,说了也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