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植神秘的说道:“座主,现在大明不是在全国大搞基础设施建设吗?如果谁在此时提出在承德建避暑山庄。皇上肯定会这样想:张大人能够时时刻刻把朕挂在心上,可见张大人有忠君之心啊。同理,有了避暑山庄,再修一条高速公路去承德也合情合理呀。这样的话,礼部不就一下子有了两个大项目吗?这样的话,政绩就不难看了。”
“嗯,倒是个不错的主意,理论上也讲得过去。”张四维脸上露出微笑,忽又转念想到一个问题,摇摇头道,“不过呀,你好像忘记了关键的一点。如果是建避暑山庄的话,这项工程最后恐怕还是要落到工部的头上,根据宪法规定,皇室工程皇室内帑必须承担大部分的工程款项,皇上如今在搞海底电缆工程,恐怕手头上也很紧。这份提案怕是通不过呀。除非……”
“除非是涉及国家对外交往,事关大明帝国的形象工程,”李植及时接话道,“大人,您忽略了一件大事呀!明年皇上就登基五年了,作为天可汗,明年八月哈萨克、塔吉克、乌兹别克、土库曼、吉尔吉斯等等二十几草原部落都要来大明朝拜,通通都要来紫禁城。再说了,皇上还要主持那达慕大会,这北京城哪里适合召开这样的草原大会?放在承德办就再合适不过了。“
说到这,李植略一顿,吊足了胃口,继续说道,”这样一来,这避暑山庄不就名正言顺的成了国家工程吗?礼部掌管着外交和教育。座主您作为礼部尚书,不管是不是工部在施工,也必须通过礼部的审核呀。办好了那达慕大会,让大明帝国扬威域外。这不正好也是您的政绩吗?“
说到这,李植嘿嘿一笑,得意洋洋的说道:”嘿嘿,咱们这位万历爷是位汉武一样的雄主,一心想着建功立业呢。可惜皇上生不逢时,前面两位皇爷已经平定了天下,这天下太平,皇上一身的本事没了用武之地,如果能让皇上在各国朝拜的使团面前露一下脸,让皇上出个彩,这功劳比咋政绩都强!皇上好大喜功,您何不投其……”
“闭嘴!”
张四维断喝一声,李植吓得一缩舌头把底下的话吞了回去。其实,很多大臣从修建海底电缆这件事上,都看出了皇上虚荣心很强的一面,只不过没有谁像李植这样口无遮拦的说出来。张四维恼恨李植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雌黄,便把脸沉下来,厉声斥道:“从此以后,不许你再信口雌黄,随便议论皇上,否则的话,东厂的耳目……”
李植吓得一哆嗦,点点头半晌不吭声,见张四维瞅着屋顶出神,复又鼓起勇气,小心言道:“座主大人,卑职并不是要捕风捉影。而是想提醒您,可以从一些细节上,揣摩出皇上的心思。”
“皇上的心思?”张四维揉了揉发涩的眼袋,疑惑着问,“你能揣摩出什么呢?”
李植答道:“皇上登基之后,很想像他的先辈一样也做出些彪炳史册的功业出来,可惜的是武宗、世宗两位皇爷没给我们这位爷留下用武之地,肯定心中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觉。要不然怎么会花那么大的价钱折腾海底电缆的事,如今有了无线电报,虽然不能直接通话,但信息还是很通畅的。如此不惜血本,皇上这是高手寂寞呀!也想在史册上重重的留下一笔呀!”
“皇上的这种心态,仆也有所体会。”张四维脑子里念头一转,又道,“不过呀!你忘了一个关键的人物。有老王爷在,皇上岂敢肆意妄为,老王爷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几十年的盛世成果化为乌有,听之任之。别看老王爷表面上不管事,其实耳目灵通着呢。哪一回朝中出了大事不是这位活神仙出来摆平的。这位爷可是我大明的定海神针,千万不要心存侥幸,越雷池一步。李植,你人很聪明,但是嘴上少了一个把门的。切记!言多必失。你还是要管好你的嘴啊!”
“座主教训的是,下官理会得,以后一定谨言慎行。”李植赶紧唯唯诺诺,然后又提醒了一句,“座主,这件事还是要早做安排,否则错过明年的那达慕大会,或者时间太紧了,那可就不美了。”
“理是这么个理儿,关键在于皇上,”张四维拿起桌上的一柄碧玉如意,一边捻着一边沮丧地答道:“只是不知何故,皇上一直不肯单独召见我。不绕开申总理,这件事情恐怕还会再起波澜啊!”
李植一双小眼睛转得飞快,突然又龇牙一笑,说道:“卑职倒有一个主意,大人不妨试试。”
“请讲。”
“卑职听说还过十几天,老王爷就是寿诞了,座主乃登莱行政学院的学生,也听过老王爷说的课,也可以算得上是齐王的亲传弟子。座主,当年听过老王爷课的人可不多啦。您何不邀请几位同门师兄弟去给老王爷祝寿呢?这样既名正言顺,在那里一定会遇到皇上,恐怕还上会高看你们一眼。”
“唔,有道理!人多了不太好让老夫想一想。”张四维一听,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想了想,又道:“户部尚书梁梦龙正好跟我是同一届毕业的,当年老王爷还亲自教导过他。不过为人古板,会不会与我同行,很难说啊!”
“依卑职看,这肯定不是问题。梁梦龙为人呆板,脑子里除了他那些财务就容不下别的东西,恐怕不会想到这件事,尊师重道,乃是美德。您过去邀请他,他一定会感激你,欣然同往的。”
“这个倒是,这个人虽然呆板,到非常守礼,你说的对,这的确是个机会。”张四维点点头,决定明日亲自到户部走一趟。有了梁梦龙同行,也会让这件事显得更自然一些。想到这,他今天终于在脸上露出了微笑。
……
转眼到了八月,乾清宫的御书房内。朱翊钧一边在御书房里缓缓踱来踱去,一边慢慢吟诵着:“爝火之方微也,一指之所能息也,及其燎原,虽江河之水,弗能救矣。鸿鹄之未孚也,可俯而窥也,及其翱翔浮云,虽蒲且之巧,弗能加矣。人心之欲,其机甚微,而其究不可穷,盖亦若此矣……禁于未发,制于未萌,此豫之道也,所以保身保民者也。”
站在房中御案一侧侍立着的郑淑妃静静地听他诵完,紧蹙着眉头仔细琢磨。隔了片刻,方才微微笑道:“皇上,您刚才吟诵的这段话实是精妙。请恕臣妾无知:这等精妙之语,臣妾还是第一次听闻,却不知是哪位贤哲所著?”
听了郑淑妃的疑问,朱翊钧并未立即回答,而是看向窗外的凉亭发愣,过了一会儿,才感慨的说道:“朕小时候一直在老王爷身边读书,朕小时候就背诵过这段话,我曾经也问过了老王爷,他老人家也记不清是哪位贤哲说的了。今天不知怎的便忆了起来—也就随口吟出了……”
“哦……恐怕是老王爷自己亲手所作,据臣妾所知,老王爷其实写了不少东西,比如《战争论》、《新说四书五经》。这都是他老人家写的。可惜他老人家不爱虚名,总是假托别人所作。听我父亲说,阳明先生的心学,很多内容其实是老王爷的理论。”郑淑妃猜测道。
“言之有理。朕也是这么猜测的,爱妃……”朱翊钧有些吞吞吐吐地问道,“依你之见,朕将来能够成为何等样的君主?说心里话,朕这些年,心里空落落的。”
“陛下自即位以来,仁德久彰,天资英断,革除弊政,惩治贪腐,拔除作恶多端的宗族势力,”郑淑妃不假思索地脱口答道,“可以预见,皇上将来必成为大明再续辉煌!”
“你这又是在谬赞了!”朱翊钧悠悠地叹了口气,脸上现出一丝苦笑,“爱妃呀,朕希望你要对朕讲真心话!哪怕你的真心话再难听,朕也听得下去!最近外面有传闻说朕花这么多钱搞一个没啥用的海底电缆工程,有些好大喜功,把朕比作了唐明皇啊!”
“陛下何出此言?这些人哪里懂得这项工程对国家安全的意义。皇上高瞻远瞩,其实他们能够看得懂的。”郑淑妃一听,面颊微微变色,愤愤不平地说道,“臣妾字字句句出自真心,决无谬语。皇上,您宅心仁厚,把黎明百姓时刻放在心里。两年前,巴拿马爆发鼠疫,民不聊生。臣妾记得皇上当时身患热症,举止无力,却仍带病亲自指挥救灾从全国各地调集物质,选拔医生,调遣船只前往灾区,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那段日子,您辗转反侧,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人都足足瘦了一圈……”讲到这里,她不禁眼圈一红,泪珠儿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哽咽着又道,“终于,在您这一片爱民如子的仁慈之心感动之下,瘟疫终于退却了,咱们的老百姓也保住了……从那时起,臣妾就断定陛下日后必能成为大明朝的又一位贤明之君,亦必能赐予天下万民一个太平盛世!”说完拜服在地。
“谢谢爱妃的期许和夸赞。”朱翊钧被她这番话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忙上前扶起了她,用手轻轻拭去她颊边的泪痕。他静了片刻,定住了心神,才幽幽说道:“皇爷爷和父皇打下这万世的基业,朕若不能做一位有为之君,再续祖先的辉煌……那也实在对不起老王爷对朕谆谆教诲和寄予的殷殷厚望了……”
作为枕边人,郑淑妃知道皇帝的心思,便规劝道:“皇上,您又何必急于求成呢?人常言:创业难守业更难。皇上虽然没有武宗、世宗扬威域外平定天下的机会,但做一位守成之君,给大明的子民安定的生活环境,那也是功德一件呀!从古至今,纵观史书,怎么华夏和平的日子加起来也从来没有延续过百年吧。从弘治爷开始,到您这一代也有八十多年了,如果一还能够延续五十年这样和平的时代,那也是从古至今没有的功绩呀,哪朝哪代都没有做到过。皇上,就凭这一点,您就可以和弘治爷、正德爷以及洪宪爷一起彪炳史册,终究会因此在史册上有一席之地。对老百姓来讲,国泰民安才是大道。”
“爱妃言之有理,是朕着相了!你真是朕的贤内助。“朱翊钧微笑着看着淑妃,脸上露出了回忆的表情,喃喃自语道,”小时候,老王爷也常这样教导朕:不求万世功业,只求天下太平,老百姓有好日子过,衣食无忧,江山无恙,就比什么丰功伟绩都强。唉!可有些人太贪婪了,得陇望蜀,永远想着作威作福。你看看,这些年,这些残民害民之贼做了多少恶?这些宗族是在挖我大明的根基呀。这些毒瘤不拔除,天下难安啊!”
朱翊钧说完,转身走到御案之前,提起了一支狼毫细笔,蘸了蘸紫石砚中的朱红墨汁,便欲批阅司礼监送过来的文牍。正在这时,只听得御书房外的内侍急声宣道:“启奏陛下:总理大臣申时行和工部左侍郎宋应昌大人以及工部的三位工程人员。有十万火急的讯报面呈陛下,恳请陛下恩准。”
“十万火急的讯报?”朱翊钧握在手中的狼毫朱笔顿时在半空中一滞,竟落不到笔下文牍的纸面上去。他喃喃地轻声自语道:“宋应星也来了,莫非铺设海底电缆的事情真出问题了?”
“陛下,臣妾恳请回避。”郑妃闻听有内阁大臣前来商议国事,连忙欠身施了一礼,便欲退出。
“慢着……”朱翊钧面色微动,将手中狼毫朱笔搁回到那座青玉笔架之上,轻轻对她说道,“爱妃且到这张屏风背面坐下,恐怕这事情和铺设海底电缆有关,你父亲是这方面的专家,关于电的知识,你也比朕懂得多,听一听究竟是什么问题……如若朕有阙漏之处,还望爱妃直言相谏……”
“这……”郑妃一听,不禁迟疑了一下。朱翊钧用充满期盼的目光迎望着她,深切地说道:“爱妃,不用多说啦。你还是留下来在这屏风后面陪一陪朕吧!朕相信你……”
“陛下……好吧!”郑贵妃被他那目光看得心头倏地一暖,便不再坚持,轻轻转身去了御书房里那张“百鸟朝凤”屏风背面,拉过一张杌子,静静地坐了下来。
“宣!”
朱翊钧面容一肃,正了正衣襟,向正在御书房门外恭候旨意的内侍吩咐了下去。只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匆匆趋近,御书房房门开处,申时行、宋应昌等五六个人径自进来,一个个脸色凝重,当场跪倒。
“申总理,究竟有何紧急讯报?”朱翊钧此刻倒是显得十分平静,从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