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阳今天散班回来得晚,到家天已黑了。平常回家,他都会先到后院看看夫人潘氏说几句家常话,今儿个却都免了。
他一回来,就心事重重的一头扎进书房,援笔伸纸,写下“请裁抑外戚疏”一行字,眼睛瞄着它却半天写不出下文。这当儿,他吩咐李荃安排厨下做了一碗葱花挂面端进书房,胡乱扒下去充饥,心思还在那道待写的奏疏上。
昨晚王玉突然来访,转达皇帝意思,皇上授意他写“请裁抑外戚疏”这本奏折本意就是对付宗亲贵戚,这可是件得罪人的事,本来他就心中犹豫。没料到,今日一早受到刘健的诘问,这一整天,他就心绪不安。
随着弘治十九年清田完成,去年三月财政改革的正式实施,京城里头已是风声鹤唳物议沸腾。这两年,皇帝朱祐樘励精图治,经过两年多吏治,十八大衙门已在皇上牢牢掌握之中。
一令既出争相回应,这固是可喜之事,但皇上的权威日盛,却也不是作为次辅的他愿意看到的。所幸的是,皇帝对各位阁臣依然信任,并不过多的干涉内阁工作,内廷和内阁目前倒也相安无事。
但终究是个隐忧,皇权相权相争,自古以来,就是绕不过去的话题。从某种意义说,刘健所为,站在朝臣角度看也并不过分。他争的是相权,也不完全是为了私利。毕竟皇权过大,失去内阁制衡,对国家总体来说也不是好事。
万一将来的皇帝是个昏君、庸君,手中的权力这么大,没有一点制约肆意妄为,对大明来说,岂不是一场灾难?因此他不愿意在这件事上与首辅刘健翻脸,每次政见不合,李东阳选择了忍让。
按道理说,身为谨身殿大学士的李东阳,屁股应该坐在内阁这边,跟着刘健一起和皇帝争。李东阳之所以没有这样做,主要是弘治皇帝自始至终行使权力时很有节制,并没有过分揽权,也不干涉内阁的日常工作。
再加上这两年改革的成绩斐然,大大改善了朝廷的财政,尤其是军队改革,不仅提高了战斗力,还大幅度降低了财政的负担。这一切,都让李东阳看到了大明强盛的希望,这非常符合他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所以作为户部尚书,帝国的次辅,他尽量配合皇帝,把各项新政落实到位。
不过,改革并非事事顺心。尤其近一年来,随着改革继续深入到经济层面,反弹的压力越来越大。因这两年的财政改革触动的都是大户利益,对这些皇亲国戚戚畹膏粱,各衙门官员也莫可奈何,作为兼任的户部尚书,这正是李东阳心忧之处。
今年正旦,皇上对全国各地公侯贵戚的子粒田每亩征收三分税银的圣旨公布,立刻就引起轩然大波,一些宗亲勋贵私底下相互勾连,小动作频频。
也有一些自以为身份特殊,有恃无恐的家伙。譬如,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德王朱见潾,他是明英宗朱祁镇之子,明宪宗朱见深之弟,当今皇上的皇叔,身份尊贵又资格很老,故此桀骜不驯。
成化三年(1467年),德王朱见潾就藩藩邸,到达藩邸之后,德王上书,请求得到齐(明太祖朱元璋七子齐恭王朱榑)、汉(明成祖朱棣次子汉王朱高煦)二王贬为庶人时的居所东昌府、兖州府的空闲之田及白云湖、景阳湖、广平湖三湖之地,其兄明宪宗全部应允。
德王又上书请求经营南旺湖的产业,明宪宗以漕渠之由驳回。德王又上书请求汉王朱高煦的牧马之地,济南府知府赵璜说土地已经归于民间,供给税赋已久,不应夺取,明宪宗听从赵璜的建议。可见此人有多贪婪。
弘治二十一年正旦刚过,朝廷下诏王府庄田每亩徵银三分,每年交税成为常法。
德王朱见潾上奏说:“初年,兖州府庄田每年每亩交税二十升,只有清河一县,成化年间采用大理寺少卿宋旻的建议,每年每亩交税五升。如果像新的诏命那样,臣将无法供给自己。”
户部官员坚持说山东水旱之灾连续不断,百姓凋零破败,应该按诏书实行。弘治皇帝朱祐樘当即驳回德王的请求,说:“藩王心中只有私利,个个欲壑难填,德王哪里要担忧贫困,不要同意他的要求。”
在东昌府、兖州府的空闲之田及白云湖、景阳湖、广平湖三湖之地,德王名下的子粒田有三十多万顷良田。此项加征,德王每年须得拿出八万六千两银子,与他拥有的巨大财富相比,这个数字其实算是九牛一毛。
但为富者多不仁,让德王放这一点点血,却如同剜了他的心头肉。根据锦衣卫报告,他在济南逢人就发牢骚:
“今上对皇族的供养田也得抽分彩头,这是哪门子王法?特么的,照朱祐樘这样搞下去,大明早晚得打嗝认捐,放屁缴税。”
不单是说,德王还仗着自己的皇叔身份,依老卖老,公然写了揭帖送进京师,要求进京觐见皇上,当面陈“苦处”,打算胡搅蛮缠,对抗到底。谁知这招法儿不灵,朱祐樘收到揭帖后并不宣旨让他进京,也没有只言片语传来予以安慰。
他感到拳头打在棉花上,劲儿都白使了。但他并不甘心,又派人到处联络公侯戚畹,一起具名上奏,希望皇上能够收回征收子粒田税银的圣旨。
他这边本子还没上去,朱祐樘却又有了新动作。一部由刑部制定的《弘治问刑条例》,又由皇上批准布告天下。
二月中旬,太子朱厚照奉旨亲往山东当面训斥德王,打击他的嚣张气焰。太子到了山东,他带兵冲入德王府,用短火铳顶住德王,命令朱见潾当众读其中《户律》第四十七条第一款:
”凡宗室置买田产,恃强不纳差粮者,有司查实,将管庄人等问罪。仍计算应纳差粮多寡,抵扣禄米。若有司阿纵不举者,听抚、按官参奏重治。”
大明开国以来,除了开国皇帝朱元璋对于勋贵大户多有抑制之外,此后的皇帝特别是正统年间,几乎所有制定颁行的法律,都没有对豪强势力真正作出有效的限制和惩罚的措施。
朱祐樘效仿太祖,首先向这些皇室宗亲挑战,借此来震慑那些勋贵。对那些敢于偷漏国赋,与官府勾结纵庇以分肥的不法大户,进行严厉制裁绳之以法。
弘治皇帝如此行事,已是一百多年来所仅见。因此,这部《弘治问刑条例》一颁布,立刻博得丁民小户的一致赞扬,但是,在全国的势豪大户特别是两京的勋贵巨室中,却引起了极度的恐慌与不满,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时间,明里上本子的,暗里写谤书的,请大仙跳神念魔咒的,走胡同串宅子泄愤闹事的,目标全都对准新政。更有甚者,有人直接把目标对准了皇帝一家人。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早上,李东阳刚到内阁,新任不到半年的五城兵马司堂官江守义,就赶来紧急求见,紧张兮兮地报告了一件事。
五城兵马司昨夜无意中抓到了一人,此人竟然在各个酒楼公然诽谤当今太子,声称朱厚照并非张皇后所出,还自称拿到了真凭实据,五城兵马司密探不敢怠慢,当即就拿下此人。
今天上午的事,其实刘健多心了。他所见吏员张翰送给司礼监萧敬的材料,正是这件诽谤案的卷宗。李东阳没有料到,刘健会因此误以为他勾结内廷权阉,觊觎他的首辅之位。
当然这个时候,李东阳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但这件事后来会引起内阁阁臣之间相互冲突,导致朝廷政局动荡,这是李东阳始料未及,万万没想到的。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
言归正传。谁又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诽谤大明储君呢?这件事说来话长,牵扯到了几年前的一件谜案——郑旺妖言案。
事情还得从弘治四年九月某日说起,这一天,弘治皇帝朱祐樘大赦天下,并颁布圣旨:“皇上喜得龙子,大赦天下,许万民同庆。”
张皇后与朱祐樘在成化二十三年(1487)结为夫妻,此后,虽然弘治皇帝未纳其她妃嫔专宠于张皇后,但奇怪的是他们大婚后四年,张皇后依然没有生育,也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
皇帝子嗣乃是传承王朝大统的头等大事,所以大臣们和宗室皇亲都着急万分,先后上书请求皇帝从速选妃以广储嗣。因为他们怀疑张皇后没有生育能力。
但是弘治皇帝没有听从大臣们的意见,坚持不纳妃嫔。但自己心里也暗自着急,因为王朝子嗣的事情,马虎不得,不是自己说了就算的,而且这关系到大明王朝的血脉延续,因此,也不能一拖再拖。
于是他便就和张皇后在宫中一连斋戒几个月,以求上苍的怜悯,赐一皇子给自己。最令人怀疑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弘治四年九月,宫中突然传出喜讯,张皇后终于生了一位皇子。于是便有了举国同庆的那一幕。
但是在举国欢庆的同时,一个谣言也开始流传起来,就是这个皇子并非张皇后所生,而是周太后宫中的婢女郑金莲所生。皇帝和张皇后为了减轻大臣们谏其广纳妃嫔的压力,便将这个孩子强行抱了去。说是张皇后所生的龙子。
一时间这个传言闹得是满城风雨,连皇上和张皇后本人也有所风闻,但并未派人追究此事,朱祐樘的这种态度无疑加剧了流言的传播。人们认为皇帝保持沉默,是默认了这种说法。
有人不仅怀疑,难道正如外面所传,皇子确实是郑金莲所生,是皇后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强行抱去的?于是,这一事件在各地都传的沸沸扬扬。
人们都开始怀疑这个皇子究竟是张皇后亲生,还是从别的宫人那里抱过来据为己有的。而且,张皇后生下皇子的消息也确实过于突然,事先竟然连一点征兆都没有。
事实证明,怀疑张皇后没有生育能力也是没有完全没有根据的,因为她接下来又连续为弘治皇帝生育过一个皇子和三个女儿,那个皇子便是朱厚炜,原时空,他三岁那年夭折了。不过在这个时空,还活蹦乱跳着呢。
但是,此时流言却如同长了腿一般在各地迅速传播开来。弘治十七年,言官将此事上奏皇上,并奏言说此妖言惑众甚深,长此以往会影响到太子朱厚照将来的前途,请求皇上予以严惩,以绝妖言。
朱祐樘本来以为市井之言,不足为虑,经言官这么一说,也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性。便派锦衣卫严加追查,最后,查到谣言的源头原来是宫中婢女郑金莲的父亲郑旺,和宫中的小太监刘山。
这郑旺何许人也,他原来是武成卫的一名士兵,家境贫寒,又成日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纯粹就是当地的一个混混。他曾有一女儿名叫郑金莲,十二岁时被卖给别人做婢女。
弘治十五年,郑旺听说离其家不远的驼子庄郑安家有一女儿入宫了,郑家马上就要成为皇亲了,郑旺猛然间想起了早年自己卖掉的女儿,并猜想会不会入宫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呢?
做皇亲的冲动使得郑旺想入非非,于是他通过关系,交上了太监刘山,并托他替自己在宫中寻找自己的女儿。刘山在宫中确实找到一个叫郑金莲的宫女,但她只是一个下等的宫女,没有进过深宫大内,也没有见过皇上,而且还不一定是郑旺的女儿。
顾于交情,为了向郑旺交代,刘山就向郑旺说,已经找到了而且还成了皇上的宠人,只是现在不好见。高兴万分的郑旺于是经常托刘山将一些新鲜水果等农产品送到女儿手中,刘山就随便找点衣物给郑旺,说是其女转送,以于敷衍。
但郑旺却拿着这些衣物四处炫耀,吹嘘女儿怎样得到了皇帝的恩宠。张皇后生子后不久,刘山又对他说这个孩子本来是郑旺的女儿郑金莲所生,张皇后不生养,便强行抱了去。
郑旺知道之后便在外边四处炫耀,一时间关于这件事的流言闹得满城风雨,世人皆知,郑旺也到处宣扬自己是“皇亲国戚”,是国丈,是皇帝的老丈人,当今皇太子的亲外公。
后来弘治皇帝派人查明此事之后,便将这两个人逮捕入狱,并亲自审查此案。但是,朱祐樘这种亲自审案的做法,又在市井之间引发了一场新的谣言,人们纷纷说郑旺就是皇上的国丈,当今皇太子就是郑金莲所生。皇上就是怕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才要亲自御审此案。
朱祐樘审理之后,所做出的判决也存在疑点。因为他在御审之后判决以太祖皇帝所立的太监不许干政的祖制,将刘山以干预外事的罪名处死。
本案的主角郑旺却仅仅以妖言惑众罪、冒认皇亲罪判以监禁之刑;宫女郑金莲仅被送入浣衣局为奴。郑旺妖言惑众,惑乱皇亲,本来应该处以极刑,却只是判了个监禁。
从判决的结果来看,这个案子的背后确实有些蹊跷。而且还有流言传称,宫中有一个宫女被送进了浣衣房,但她进去时,其他宫女都要恭敬地站立两旁,可见来人并非一般。但这个宫女到底是不是郑金莲,却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