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事情,远在登州的朱厚炜对此一无所知。如果是他遇到这件事,他肯定会这样劝慰自己:一个人这一生至少要经历一次刻骨铭心的感情。不管结局如何。
弘治十九年(1506)原本是正德元年。历史的轨迹虽然被改变了,可灾难没有改变。先是山西发生强烈地震,引发了一系列灾害,造成了大量的人员伤亡和巨额的财产损失。
屋漏偏逢连夜雨,紧接着河南又发生旱灾和蝗灾,朝廷虽然全力救灾,可依然杯水车薪。大批的难民踏上了逃荒之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趁机散布谣言,说朝廷清查田亩得罪了上天,矛头直指朱祐樘的新政。
在这种氛围下,很多魑魅也蠢蠢欲动。时为六月中旬,炽烈的阳光无遮无拦地倾泻。过了昌邑,就上了通往登州的大道,一辆马车晃晃悠悠的走在路上。
驿道两边的杨柳,叶子都晒得蔫蔫的,躲在浓荫深处的知了,高一声低一声的嘶鸣,更让人感到闷热难挨。刚出发的时候,因为还是早晨,凉风悠悠,阳光也不撒泼,行人还因此心旷神怡。
两个时辰后,情形就完全不同了,这鬼天气实在是热得让人受不了。马车那位富商也拼命地摇着蒲扇,不时咒骂两句。此刻他燠热得如同近了蒸笼一般。
车轿的四围帘子虽都卷了起来,却一丝风也没有,虽不停地摇着扇子,那商人仍汗下如雨,那一身青服乌纱黑角带的穿戴,都已经湿透了。
车入登州境内,道路突然变得又宽又很平坦,车子也平稳了很多。第一次来这里的人才注意到,铺在道路上的既不是三合土,也不是碎石子,而是整体一块,仿佛是灰黑色的石板。这个商贾倒颇有见识,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大惊小怪。他敢肯定,这路面一定是那传说中的水泥铺就的。
马车走了没多远,就看到前面有一群一群河南来的流民正顶着炎炎夏日奋力前行。这伙流民有两百人之多,他们来自相邻的几个村庄,在流浪过程中互相抱团,对抗那些本地人,有些时候甚至也强抢些东西。
就在这时,迎面有三十多个骑马的人簇拥着两辆马车,从登州方向过来,流民纷纷躲到路边,让开大路给骑手通过,他们在绝境中有穷凶极恶的时候,但面对强力的时候往往也会表现出懦弱。
这队骑手没有打任何旗号,除了两三个穿文士服的人之外,其他都穿着一种很特别的劲装,腰上扎着武装带。左边挎着马刀,右边有一个皮套,露出来的手柄一看便知里面应该是短火铳。
骑士们非常的彪悍,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老手,其中五六个看上去就是典型的蒙古人面孔。他们护卫着一辆登莱特有的四轮马车隆隆而过,车窗被帘子遮得严严实实,根本不知道里面坐的是什么人。第二辆马车倒是很清楚,是辆货车,上下两层装了十几只绵羊。
马车轰隆隆的走远了,难民们又回到平整的的官道上,不久之后,难民的尾巴上,那辆老式的马车,吱吱呀呀走了过来,除了驾车的马夫,车沿上还坐着两个劲装打扮的护卫,模样同样凶悍,一看就知道不好惹。
一个三十左右的彪悍汉子正对那商贾低声说话,一口的南方口音,”军师,属下来过此处,再过去几里路,便过了昌邑县界,那边就属于登莱了。”
“闭嘴!再叫一次军师,咱就割掉你的舌头。老八你记住,到了这边,只能叫我东家。”
那商贾缓缓抬头,露出一张清瘦的面孔,倒也精神矍铄,颔下几绺山羊胡子,凭添了几分儒雅之气。如果有京师棋盘街的老街坊在,肯定一眼就会认出此人,这正是京城里鼎鼎有名的刘铁嘴。
这算命的怎么跑到登州来了呢?原来此人的真实名字叫做刘养正,江西庐陵人,刘养正原系举人出身,自诩读书知兵,颇有凌云之志,受到宁王朱宸濠的青睐,延为府中幕僚。
刘养正巧言献媚,称宁王为”拨乱真人”,又常以宋太祖陈桥兵变“说事”,蛊惑宁王。其实宁王对朝廷早存异心,其时赣南一带匪盗猖獗,宁王偏好结交鸡鸣狗盗之徒,常与各方匪首往来,并招纳府中充当护卫,是名副其实的黑老大。
只是时机不成熟,不敢贸然行事。刘的谄媚蛊惑,使宁王心花怒放,叹为奇才,称之为“刘先生”,待之若“军师”,继而招兵买马,铸造军械,打算加快谋反步伐。
孰料朱厚炜如流星般横空出世,在福山为朝廷打造了一支前所未有的强军,太子率军北征更是一战成名天下惊。宁王朱宸濠本就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发现朝廷如此威势,立马怂了,赶紧偃旗息鼓,当起了缩头乌龟。
今年天灾人祸引得谣言四起。这家伙又贼心不死,蠢蠢欲动。不过这家伙除了收拢了一些土匪,没有正规军,也就能干些偷鸡摸狗见不得光的事情。打听到朝廷最新的火炮全部都是卫王制造,宁王就起了歪心思,想搞到制作火炮的技术。以为图将来起事多一件利器。
马车不紧不慢地跟在流民后面,那些河南流民也没有理会他们,因为车上几个人看上去就不好惹,尤其是坐在车沿上两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腰上鼓鼓的肯定会藏着武器。
走过几里之后,来到了一个路卡。这里是与昌邑交界的地方,周围有一片荒地布满窝棚。路卡旁边就有几口大锅煮着稀粥,正有一些先到的流民在排队。
香味一飘出来,河南这帮流民按捺不住,十几个强壮的冲上去不由分说推开前面的人,就要去抢粥碗。第一个抢到的还没来得吹冷,旁边就冲出一群红衣短装的士兵,挥着两尺的棍子对着前面那些插队的流民乱打。
十多人顿时抱头鼠窜,当头那个逃跑的时候都还抱着粥碗,往后面的人群里面躲,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喝着,碗里的粥都有大半倒在了衣服上。
几个士兵追着那个端碗的钻进人群里面,一路挥舞着棍棒,那些流民原本正要涌上去,此时一片大乱,往两边田野里面跑去,一些妇孺在地上大哭起来。
端碗的那人一会就跑到了末尾,一溜烟躲到了下了马车的刘养正背后,刘养正眼看几个大兵追过来,连忙往旁边躲开,士兵推开两个护卫,那个流民蹲在地上咕嘟嘟连喝几口,被烫得张开嘴连连哈气,士兵挥着棍子朝他背上腿上乱打,他一手捂着头,另外一手还在端着碗喝粥。
一个士兵去抢他的碗,那流民死死抱着不放,几个士兵怎么打也不松手,最后被士兵拖在地上拉回了粥棚。有两个女子哭着去拉那些士兵,给地上那流民求饶,几个士兵并不理会,直接拖到了后面一处空地。
等到他们走回去,刘养正几人才松了一口气,差点阴沟里面翻船。刘养正偷脓细看那些明军,应该就是卫王护军的士兵了,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卫王麾下的士兵。
他们穿的军装和明军目前的军装有很大的区别,除了军装的颜色是黑色的,款式也有所不同。是一种大翻领对襟短军装,用的不是布纽扣,明显是铜质的扣子,腰上捆着皮质鞓带。
鞓带上挂着腰牌和一个黄色的皮套,皮套里面插着短火铳,腰刀也挂在鞓带的挂钩上,头上则带着一种软军帽,左上臂缝着一个臂章,臂章上面写着两个字:警察。
警察!这是什么东东?刘养正自恃见多识广,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部队,这让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在这时,粥铺那边响起了一个十分温和的声音:
“各位乡亲们,欢迎你们来到卫封地,请大家都过来吧,不要害怕,都围过来。”
刘养正看到一个穿相同样式黑色服装的人,高高站在一个木台子上面,招呼那些流民围过去。刘养正几人回到马车上,并没有过关卡,只是静静的看着。
只听那人对这台下人道:“乡亲们,你们是否一起过来的?有没有领头的出来说话。”
前排几个人小心的答应了,那人马上换了河南口音笑道:“呵呵,原来是河南来的老乡啊,俺也是河南来的,也不过来登莱两年。”
一群流民中嗡嗡的嘈杂起来,这个河南口音军官,顿时就让他们缓解了紧张,一个女人还在前排大声问道:“俺说大兄弟,你是个啥官来着。”
“呵呵,俺啊,俺在这就是个卫王封地的小警察,也不算啥官,就是帮着俺们老百姓做些事情的,管管户籍和治安的。”
那女人喜笑颜开地继续说道:“哎呀!这不就是俺们县里的衙役吗?您看这闹得,都乡里乡亲的。俺说大兄弟呀!咱们都是河南来的,为啥那几个兵爷还那么凶哩,快把罗兄弟放了吧,都是河南老乡,咱们就是投奔来的,日后也互相有个照应不是。”
“放,俺们当然会放的。”那所谓的警察笑眯眯的,“不过各位老乡啊,俺也要跟你们说说,咱们卫王最讲究规矩,这里不比得外面,做啥事都要讲个规矩。这里就是施粥的,人人都有份,又不是抢在前面才有吃,那个王兄弟一来就抢别人的队,挨顿打也不冤枉。”
流民中的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凑到前面,揖手说道:“这位差爷,那王兄弟也是饿极了,还请官爷高抬贵手。咱们都是在德州听了卫王这边分房子分地,说是进了屯堡,能给穷人一条活路,俺们遭了灾专程来投奔的,请差爷把咱们都安在一个堡孑吧。”
那边的那个流民已经被几个警察按在地上打军棍,是一种长得多但很细的棍子,打得那人屁股啪啪直响,疼得那个流民嘴巴里发出一阵一阵的惨叫。
台上的那位警官不容置疑的道:“老乡啊!在卫王这里,犯了规矩就一定要惩罚,这事儿我也做不得主,各位也要记着了,若是怕挨杖责,就得记牢规矩。至于分田地,进屯堡嘛,自然会安排大伙进去,不过这儿有这许多人,哪个屯堡都安不下了,只能分到四五个不同的屯堡里去。”
那老者可能是这些人的一个族长,和几人商议了一下,有些为难的道:“这位差爷,你行行好吧。俺们这群人都是乡邻,又是异乡人,一分开了还不得被人欺负了。”
那警察无奈的摇摇头,叹息一声说道:“老人家,那不好意思,不服从安排。那就收不了啦,那些堡里面都安了人,总不能把人家赶出去,各位老乡,你们要是实在不愿分开,就在此吃一顿饱饭,调头回去吧。俺也帮不了你们,这是卫王定下的规矩。”
那警察态度这么坚决,这群流民顿时傻了眼,面面相觑。他们历尽艰辛走了近千里路才到了这里,怎能调头回去?
几个老头子在嘀嘀咕咕,看着都是族长的样子,其他年轻的都等着他们决定。刘养正注意到,那个警察一直在旁默默观察,另外书吏模样的人也在和他低声商量,还在一个本子上写写画画。
好一会后,那几个老头讨论完了,跟那警察表示同意到不同屯堡。那警察立即让他们去吃饭,几个警察拿着棍子让他们排队,按顺序领取稀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