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就是少林了吗?”周梨听到一把熟悉的苍老声音,绿先生掀开帽子,皮如刀挫,气质阴沉,像丧鸦一样。
一只油锅摔在他的马蹄下,遭受无妄之灾的小贩被滚烫的油浇了半身,疼得满地打滚,不住哀鸣,绿先生问他:“从这里到山下还有几里路?”
这人只管喊疼,压根听不进半句话。
绿先生眼睛阴毒,不喜他叫嚷的声音,指尖摸出几枚针,甩向他脖颈,好心地早点结束他的痛苦,送他去归西,阿弥陀佛。
他神叨叨地学和尚念声“阿弥陀佛”,反正也在这嵩山脚下少林寺前了,他也来应应景。
结果话音定在佛字上,甩出去的四发银针被结结实实地打落在地。
绿先生的手猛地握死。
四发银针齐齐插在一根细筷上,筷子扎进地面,他的头倏然抬起。
衍理站在桌旁,手上空无一物,嘴角微垂。
绿先生再次摸针,银光乍现。
第二根筷子凌空飞来,再次把针打落。
绿先生手速飞快,几乎看不清他怎样出手,数发针尖凝聚微光。
但筷子依旧打来,厉得生风,无论绿先生多快,这筷子总比银针更快。
绿先生又一次抬头,衍理还是站在楼上,双手无物。
筷筒离他的手有一尺的距离,而绿先生的针就在袖子里,他摸针的速度本该比衍理摸筷子要快得多。
绿先生牙根都咬碎,皱得树皮一样的老脸气出了一圈圈波浪,突然朝上反掌。
周梨只觉眼睛被光芒一刺,数不清有多少针袭来,寒意惊人,她拔剑出鞘,正要抵挡,衍理出其不意地把双手向前一抄,银光顿时消失不见。
周梨纳罕,衍理的拳头缓缓松开,银针哗啦啦地洒了一桌。
洛小花大笑,拍掌称赞。
绿先生狠狠瞪他,一根银针直取洛小花咽喉。
洛小花连忙在马上俯身避开,微笑着耸耸肩膀。
只听得几声笑:“衍理大师好功夫,绿先生,你还不快快退下,在衍理大师面前,讨什么没趣。”
衍理见他认出自己,不由向那人多看几眼。
周梨不肖看,光用听的,就知道是慕秋华。
慕秋华率先下马,身后的五护法紧随他踏入这食肆。
胖子和瘦子最后进去,把大门都挤塌。
慕秋华把一块银饼子拍在案上,掌柜吓去三魂七魄,他气质温和,还在微笑,说:“给我一壶你们这里最好的佛茶。”
掌柜抖如筛糠地转过身,哆哆嗦嗦地给他倒了满满一壶佛茶。
他把茶壶端在手里,缓步上楼,脚步声“咚咚咚”,黑袍衣摆不时擦过楼梯。
这楼梯太狭窄,胖瘦二人上不去,未染笑着掩口,叫他们在楼下好生待着。
胖子看到每张桌上皆有鱼肉,眼中大放光芒,扑身过去,抓起来就啃。
一个孩童被吓哭了,母亲发抖地抱他入怀,可止不住他放声悲鸣,瘦子听了觉得厌烦,也不知掏出了何种机关暗器,突然,那挡在孩子面前的母亲脖子上,就多了一支短箭,正中咽喉。
孩子哭得更为大声,扑在母亲的尸体上,有人死命捂住那孩子的嘴,不让他发声。
这些人没有见过这等阵仗,更没有见过死人,当即想逃,但外面停驻了数袭黑衣,谁敢走出一步,立刻身首异处。
慕秋华与他身后的三位护法都已站在了二楼的楼梯口,那些饭桌上的食客们哗地往两边散去,各自贴墙,面色惊恐,皆不敢妄动。
满堂空出了无数桌椅,慕秋华就近舍远,坐在楼梯口的那张桌子上,与临窗衍理所在的那一桌隔得颇远。
伏阿在他坐下之前,手掌在桌上一震,那些碗碟杯筷全部弹起,他挥舞一下手臂,尽数跌落在地。
桌面干净了,慕秋华把茶壶放上去,在西面的位置落座,其他三人则站在他身边。
慕秋华缓缓掀下袍子,露出一张似乎是温润可欺的脸,眼角眉梢都带点一贯的笑意。
他不倒茶,因为没有干净的杯子,索性就壶而喝,但他喝得极文雅,比把茶倒在杯子里还要文雅。
他慢慢地啜,轻声开口:“赶路赶得急了,正好歇一会儿。此地佛茶最为出名,可以一消乏气。”
衍理问道:“施主赶路赶得这么急,要去何处?”
慕秋华微笑:“嵩山少林人杰地灵,正要去拜访。”
他果然是冲少林寺而来,来势汹汹,不怀好意。
周梨心里打鼓,梅影前一阵才将青城派覆灭,随即消失,没有趁着旗开得胜的士气继续去对付其余门派,却不成想,原来慕秋华另有打算,他放过其他门派,是为了保存实力,与少林过不去。
衍理道:“施主是去欣赏嵩山之景,还是与少林僧侣谈经论道,亦或者,只是拜一拜佛,烧一炷香。”
慕秋华笑出了声,“拜佛烧香?好像我这辈子都未做过。”
他忽然喝下一大口佛茶,转头看衍理,虚心求教:“大师,我怕佛。”
衍理肃然凝视他,“我佛慈悲。施主怕的不是佛,是心魔。”
“是么,”慕秋华对这禅机颇感兴趣,“敢问大师,心魔如何可解?”
“放下执念,可得自在。”
“放不下呢?”
衍理不说话。
慕秋华失望地叹气:“你看,这就是我不喜欢佛的原因。你们这些和尚,老爱叫人放下,可又总不说该怎么放下。我若放得下,还要去求什么佛。所以,我从不拜佛,去少林,也不为拜佛。我只是想去取一样东西。”
衍理道:“何物。”
“千年灵芝,”慕秋华说:“大师,我走火入魔,快要死了,须得要千年灵芝救命,你肯给我吗?你若肯给我,救了我的命,我当日日烧香,时时拜佛,对佛祖晨昏定省,没齿难忘。”
周梨没见过脸皮这等厚的人,慕秋华说话的样子,就是让人觉得虚伪透顶,偏他说得格外认真,诚恳至极,别人未揭开他虚伪的面具时,会被他那副良善面孔骗得团团转。
周梨有时觉得,许是连他自己都信了自己的鬼话,才会说得那么真。
衍理说:“贫僧愿救施主。”
慕秋华惊喜道:“真的?”
“救人性命,乃无上功德,贫僧愿救施主性命,”衍理缓缓说:“施主既然走火入魔,说明施主身负的武功已对施主的身体无益,那么,只需化去这一身无益的武功即可。我少林寺有最好的化功散,化功同时,丝毫不伤身体,待功力化去后,施主的走火入魔自然不药而愈。”
周梨听到这番话,忽然恍然大悟。
是了,坏字经这门武功会损坏身体,他们都在想着该如何破解这点,但是,正如衍理所说,只要把这门武功散掉,身体自然也会跟着痊愈。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竟都未想到。
若是想到了,也许当年的江重山不必如此决绝地用最后的生命力计划与楚墨白同死。
或者说,是他们太珍惜这身武功。
吞下化功散,意味着从此之后成为一个普通人,这对习武者而言,相当于成了一个废人,没人会愿意,所以下意识的,也没人去想到这个办法。
周梨突然一怔,衍理已经看出慕秋华身怀邪异武功了,慕秋华虽未动手,但他浑身邪异之气,藏都藏不住。
慕秋华笑了一声,他像是难以忍住,大笑起来,而转瞬之间,他又戛然而止,把笑声敛得一滴不剩。
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周梨浑身冒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