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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武帝不动声色将秋漾护在了身后,只见不远处吵吵闹闹,两个精壮汉子抬着个担架,担架上似是躺了个人,已没有几分?活气,一只手垂下来,瞧着倒像是女人的手,随着走动不自然地摇晃着,麻布盖头,身边是一个形容苍老的妇人,还有一个个头略显瘦弱、穿一身书生长衫的男人。
老妇人正哭天抢地抹着眼泪,而与之相对的则是衣着较为讲究的几个人,两边显然正在争论什么,秋漾隐隐听见了他们说要去京兆府告官,那担架上抬着的正是个死人。
大致上是对面害死了他们家的儿媳妇,因此要求赔偿,而对方则认为自己不必赔偿,两边争论不休,边走边骂,秋漾此时却已无暇顾及她想吃的驴肉火烧,只不停盯着看,那只垂下担架的死人手散发着诡异的乌青之色,还能瞧见小臂上青青紫紫的伤痕。
昭武帝蹙眉,单手搂住她的肩膀,秋漾长这么大还没有真正见过死人,那只不停摇晃的死人手像是有魔力一般,叫她移不开眼睛。
老妇人嚎啕大哭又破口大骂,虽哭喊“我可怜的儿媳妇”,却不见她真情实?感掉几滴泪,全程都在磨着对面要赔偿,而穿着长衫的书生精神萎靡,耷拉着脑袋,任由老妇人出头,边上只听人叹气:“唉,生在这样的家里,也着实?是苦了这王秀才。”
说话的是个围观的大哥,秋漾朝他看去,问:“这人还是个秀才?”
“是啊。”大哥一看有人问八卦,瞬间激动,“这位小哥你不知道,王秀才这人挺不错的,可惜就是运道不好!每回去考试,要么腹泻要么风寒,都是叫人给抬回来的!再好的家底儿也不够他这样败,这不,他爹死的时候好歹留了瓦房铺子,为了供他读书,这全都砸进去了!现在是连媳妇都没喽!”
“他妻子是被人害死的么?”秋漾忍不住又看向那只手,眼底闪过一抹不忍,若是被人害死的,定然要讨个公道才是。
谁知大叔却说:“要说我,这钱本也不该赔。”
秋漾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错愕地看向这大叔,大叔却没注意到她的眼神,而是说:“这王秀才把?媳妇租给人家,本就拿了不少银子,说好的他媳妇得给人生个儿子才算,结果却死了,人家是又花了银子又没得儿子,凭啥还要再给他赔银子?”
昭武帝低头看向秋漾,秋漾正呆呆地看着眼前那场闹剧,王秀才在边上一声不吭,他老娘哭嚎着要银子,不远处还有一个小女孩拉着个小男孩的手,衣衫虽不算褴褛,却也洗得发白,而被王秀才一家缠上的那户满脸都是晦气,看起来像是双方都谈不拢,所以准备告官,一路吵闹咒骂行至此处。
他不由得轻轻摸她的小脸:“秋漾,秋漾?”
妈妈是考古学家,秋漾对历史也颇有了解,“男子家贫,嫁卖妻子以自活”的事例并不罕见,但对于秋漾来说,那些都是她在妈妈口中听到的,在书中看到的,从没有如?此血淋淋地亲眼目睹。
再穷的男人,只要他有一个妻子,就能将妻子典当出去换取银子,明明是最讲究礼法规矩的时代,却偏偏在这种恶事上毫无伦理道德,又要给女人立贞节牌坊,又要拿她们的肚皮子赚钱。
连读了圣贤书的秀才都是如此。
秋漾浑身发冷,她看着那个一直张牙舞爪破口大骂要赔偿的老妇人,看着那个唯唯诺诺低着头不言语的王秀才,还有年纪小小却已神?情麻木,只看顾着弟弟,未来兴许会变成和?那死去女人一样的小女孩……还有周围百姓面上的司空见惯与冷漠,没有人把那个死去的女人当人,她只是一件商品,一件已经失去价值,但在死后也许还能再创造些许利益的商品。
秋漾自认为穿到大齐后活得已十分?不易,可这里还有更多更多不幸的女人,老妇人不是女人吗?可她丝毫不怜惜儿媳妇,而有母亲在最前头冲锋陷阵,王秀才可以什么都不说,还能换得旁人一句“生在这样的家里,也着实?是苦了这王秀才。”
难道被当作物品典卖的女人不苦吗?
虽然她死了,但王秀才却没了银子啊!
昭武帝将秋漾搂入怀中,她小脸儿泛白,眼睛却还直勾勾盯着那可笑的闹剧,他不愿叫她再看,想带她离开,却被秋漾抓住了手,她是留漂亮指甲的,平日又爱美,在现代世界做美甲,在大齐也会自己涂蔻丹,时时刻刻都要精致美丽,因此和那只苍白发青的死人手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秋漾的手纤细洁白,连一个茧子都找不到,可那只死人手却无比粗糙,皮肤泛黄,细小疤痕无数,可能是死后没受到很好的对待,无名指跟小拇指的指甲已经脱落,再加上沾了不少泥土尘沙,愈发显得凄惨可怖。
人与人是不同的,自生来便不同,虽然自己的幸福并不是罪过,但秋漾还是觉得十分?难受,她靠在昭武帝怀中,抬起头看他:“圣人……我怕。”
真要说可怕,恐怖游戏跟电影里的情节可比这一幕可怕多了,更别提周围还有许多活人,但秋漾却觉得再恐怖的游戏也不及眼前这一幕触目惊心,她害怕这些人面上习以为常的表情,害怕小女孩麻木空洞的眼神,甚至害怕那麻布蒙头、根本无法对她造成伤害的死人。
比起死人,竟然是这些活人更可怕。
昭武帝轻抚她的头发,安抚着:“我会改变这一切的,我会剔除这身脓疮烂疤,我会让这吃人的世道转变,会让这个国家活过来,让这些人睁开眼。”
“我会保护你。”
秋漾的手在轻轻颤抖,她听着圣人坚定无比的声音,抬头看见的是他严肃又满是冷意的目光,这目光不是对她的,他是认真的,这严谨古板的性格曾经叫秋漾觉得十分?不讨喜,然而当他真正下定决心去做某件事时,便一定会做好,且决不后悔。
认定了喜欢她,就会为此而努力,想要成为好皇帝,也绝不是空口白话。
“二、二位……?”
身后传来满是犹豫的叫声,秋漾一扭头,卖驴肉火烧的大叔正拿着已经用油纸包好的火烧,满是迟疑地望着他俩。
虽然大家都围过去瞧热闹了,可两个大男人当街搂搂抱抱也相当吸睛,至少火烧大叔表示自己从未见过这种场面。
秋漾赶紧把昭武帝推开,伸手接过火烧,却也没了吃的欲望,眼看那堆人又往前走了,她拽了拽昭武帝的袖子:“我们也去看看。”
昭武帝同样想瞧瞧官府会如?何判这个案子,便从善如?流地被秋漾拽着走,从这里到京兆府大约需要半柱香,一路上那两家人都在争执不休,几乎没人去管那人小腿短的两个小孩。
虽然都是姐弟俩,但弟弟的衣料明显比姐姐好太多,秋漾拿着驴肉火烧,看见小女孩的眼神一直朝这看,她心下一动,弯腰将火烧递过去:“你是不是饿啦?”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秋漾露出笑容:“这个送给你吃好不好?姐……大哥哥刚才吃了太多,都已经吃不下了。”
秋漾笑起来很甜,亲和力也强,再加上确实是饿了,奶给弟弟买了包子却没给她,小女孩试探着伸出一双鸡爪子般又黑又瘦的小手,刚将火烧接过,还没来得及咬,那小男孩劈手就来夺,狠狠地把姐姐推倒在地,秋漾最烦这种熊孩子,肥头大耳的,有小女孩两个胖。
她当然不会惯着,直接又把?火烧抢回来,顺便冲小男孩做鬼脸,丢了也不给你吃!
小男孩呜哇一声倒地,开始表演翻滚大法哭号不休,前头那还跟人掰扯的老妇人咻的一下冲过来,恶狠狠瞪着秋漾:“你干什么!”
小男孩一边哭一边叫喊着要吃,还伸手想抓火烧,秋漾宝贝地放到身后,老妇人抱着孙子心肝肉儿的哄着,转手一巴掌打在小女孩背上,凶神恶煞:“让你看着弟弟,你干什么吃的!”
小女孩眼里满是泪水,却不敢多说,随后老妇人哄着孙子,只是口中说出的话令秋漾毛骨悚然:“乖孙不哭不哭,过会儿奶给你买肉包子,好大的肉包子!你娘那丧门星忒地晦气,生个娃儿都不行,害得家里拿不到银子,我可怜的儿哟,下个月的笔墨钱没了可怎么办哦!”
小男孩哭哭啼啼,根本不听老妇人说,直接上手,又咬又打,磨着老妇人心疼半天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给他买了点吃的才作罢。
即便如?此她也不生气,还心肝肉儿的继续叫,而小女孩的眼神又渐渐恢复了空洞与麻木,看得秋漾齿冷。
因为小女孩照顾不好弟弟,老妇人一把?将她推开,反手把?孙子抱起来大步往前赶,小女孩腿短走不快,秋漾没忍住,弯腰抱她,小小的孩子畏缩地想挣脱却又不敢,秋漾单手抱她,另一手把?火烧送到她嘴边,冲她笑:“趁着没人看,快咬一口。”
刚出炉的驴肉火烧真是美味至极,天上龙肉地下驴肉,这驴肉的滋味可见一斑,常年不见荤腥的小孩儿哪里尝过,在秋漾的鼓励下咬了一口后,眼睛瞬间便亮了!
而她爹也好,奶奶也好,没人在意她究竟有没有跟上去。
昭武帝道:“我来吧。”
秋漾摇摇头:“她怕你。”
昭武帝身形高大,小女孩很?怕这种力气大又吓人的人,秋漾却不同,她纤细柔软,身上还有香气,最重要的是她笑起来特别甜,谁敢让昭武帝抱啊,他那张没表情的脸能止小儿夜啼。
到了京兆府,老妇人放下孙儿敲响鸣冤鼓,围观的百姓们也都十分?好奇围在府衙门口,京兆府尹扈松章皱着眉升堂断案,堂前两家人互相指责谩骂,他重重拍下惊堂木,才使得公堂肃静,随后令击鼓之人陈述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