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奇’,古之凶兽,状如虎而有翼,好吃人,这个时代自然不会有什么活物存留,这所谓‘穷奇’二字,指的是那名剑组织中一位地位身份都颇高的青年。
虽然王安风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没有见过他,不知他高低肥瘦,长得俊俏还是丑陋,可他们两人却关系匪浅,早可以算是打过数次交道的‘老相识’。
自第二次从青锋解上下来之后,王安风连连两次遭遇高手伏杀,对方计策或者严密,或者随意,却都心狠手辣,若非是机缘巧合有高人相助,恐怕他早已经殒命其中,甚至于还要连累尉迟杰,林巧芙等相熟之人。
新仇旧恨,层层叠加,本就压在心底。
此刻得知对方行踪已经明了,便如同河水里重重砸下一块石头,即便是以王安风心性,心中也忍不住升起一丝动荡,其中又自然升起了一丝杀机。
每每回想好友险些死在面前的模样,这杀机就更浓重一分,只恨不得将那青年切做十段八段,扔了山上喂了狼。
相由心生,眉宇间便有森森冷气,配合此刻冷峻刀客的模样,当真是生人勿进,煞神模样。
他本来仗着神兵之威,在江南道杀了一位宗师,中三品武者登楼养气机,上三品武者已经能够一览天下江湖风流,一抬手,一驻足都有天地之威,那江东大侠临死时候的恨意不甘,沾染灵韵,一部分消散天地,一部分就与王安风气机相连。
这一类‘煞气’‘杀气’,平素能够震慑武者,便如心志坚定如铁麟这样都要被骇上一大跳,可这个时候,就自然有其危害,影响王安风自身心智判断。
一念起则是地狱。
杀机四溢本来就是武者最容易走火入魔的路子,再加上少林寺佛法虽然宽厚,武功却极高明,杀人夺命的本事更是天下一流,自然带着煞气,如此更是火上浇油,心中杀机渐渐滋生。
幸亏圆慈每日要王安风读经化去武功中煞气,经年不绝,王安风自禅宗一道上,已有不轻火候。
他现在心里面的杀机才刚要妄动,佛门内力自然流转,自奇经八脉当中一瞬流过三十六转,温和气息对抗杀机,令王安风心中微凛,然后意识到自己方才杀念似乎有些过重。
先前计划当中,明明不打算取了‘穷奇’性命,但是刚刚的状态之下,穷奇只要在这梁州城中,就绝对讨不得好去。
王安风甚至有将他看做铜人像,将一身所学各种武功都在那人身上轮番试过一次才肯罢休的念头。
而今意识到不对劲,当下运功祛除杂念,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心神清明,煞气一瞬间消弭。
按捺住马上找一处小巷,回到少林寺中详细询问赢先生的念头,王安风复又伸手从包裹中取出糕点,扔在嘴里,慢慢去咬,通过这样的动作来令心境平缓下来,然后继续往北城一带走去。
旁人若不是一直盯着他看,只当他是想到什么事情,在路上稍停了一下,然后就继续前行,绝难以发现什么问题,更不知这冷峻刀客方才心里已经转过了许多个杀人的念头。
王安风从瞎子老吴那里出来的时候,心境稍显得轻松,可是现在突然得到了这样一个大消息,自然没有办法像是来的时候那样气定神闲,还能一边走一边看着梁州街道上景致,在心里嘀咕怎么找不到无心说的那一家糕点店。
当下虽然维持着面上从容,脚下功夫实则又有提升,直望着北城区的客栈奔去,用不得半盏茶时间,远远看到了客栈的招棋,到了这个时候,他方才放慢了速度,脚步每往前一步,心中默念经文。
金刚经,般若心经,华严经,地藏菩萨本愿经。
一遍一遍洗去心中尘埃杀气,复返清明。
按照大师父所说,杀伐并非为了发泄心中不满,而是为了了结掉这一桩因果。
杀是手段,而非目的。
王安风这一次甚至不打算取那‘穷奇’性命,因为他心里面对于那个能调动名剑的组织心里实在好奇忌惮得厉害,更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对自己出手,会对东方家出手,打算从此入手。
说来有些可笑,他险些命丧对方之手,到现在竟然还不知道对面那个组织究竟是个什么来历,什么身份,叫个甚么名字。
师怀蝶虽然打入其中,但是她原本只是‘穷奇’手下蓄养的剑奴,现在身份也有些微妙,毫无地位可言,每日只是在其中一处秘地当中修行,见到的最大人物,是一位筋骨粗大的老者,周围人对他的称呼也只是老爷,不提其他。
她自然也就无从揣测。
王安风走入客栈,踱步上楼,将手中的糕点与众人分了,才重又回到自己的客房当中,原先横着四个尸体,客房显得极为逼仄,现在走了三个,徐嗣兴生机渐渐恢复,看上去也是个重病的病人,而不是先前那样的死尸,屋子好歹是顺眼许多。
王安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右手摩挲白瓷杯盏,饮一口茶,脑海当中,仔细思索敲定此事细节。
那‘穷奇’既然就在仙平郡当中,而且现在离得梁州也不远,那他大可以潜伏入城,当场将那家伙打成重伤,然后再等他搏命时候,卖他个破绽,任他离去。
心念至此,王安风却又突然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
他原先准备等到木剑的灵韵恢复之后,再去找‘穷奇’的麻烦,但是只从目前的情形来看,对面不一定会在梁州城待这许久时间。
若是木剑灵韵恢复的时候,‘穷奇’却已经离开。
往后便很难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而若是不等木剑恢复便直接去寻他晦气,却又可能遇到复数位的剑奴围攻,只凭自身武功的情况下,王安风单对单足能击败那些残缺的四品剑奴,就算以一对二,轻功周旋之下,也能够各个击破。
但是他先前打算易容成昨夜见到的那个高大老者,来一招祸水东引,以后者的武功,若是没办法干脆利落解决剑奴的话,‘穷奇’只消失脑子没有被门板夹过,就一定会看出问题来。
“两难之局啊……”
王安风忍不住叹息出声,发现此事似乎并不像自己想的那般简单,无论是哪一个选择,都算是在赌,都有相当的可能出了篓子。
当下左思右想,想不出来解决办法,索性起身在这屋子里面来回踱步,手指屈起,轻轻敲击眉心,两道眉毛紧紧锁住——
这件事情,说难极难,可说简单,也是极简单。
想要解决,要么是能让木剑中气机灵韵在一瞬之间充满,要么便只得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住‘穷奇’,令他不肯离开,不甘离开。
手指敲击眉心的动作微微一顿,王安风顺着这一条思路继续想下去。
神兵有造化之功,哪里是一朝一日所能补充的
而‘穷奇’出身名剑组织,按照师怀蝶所传回的消息,其家室似乎不凡,这一次任务,本就是为他准备,让他能够积攒功劳,升上执事一职。
只是徐嗣兴已活不活,死不死,这任务升迁,自然也是无稽之谈,他定然心中不甘,若有机会,还想着能将功补过……
至于对他有足够吸引力的东西。
王安风微微一顿,视线下意识偏移,落在了椅子上,那里坐着身裹白布的男子,皮肤焦黑,脱落处漏出了狰狞烧伤,头顶寸毛不生,便是和‘穷奇’位处同列的四品武者徐嗣兴。
若说梁州城中,还有什么能够引得‘穷奇’徘徊,不肯离开的话,那只能够是不知隐藏于梁州何处的东方凝心,以及眼前可能掌握有相当程度情报的徐嗣兴了。
因徐嗣兴落网,而未能竟功,穷奇本已经算是有小过,而若是让徐嗣兴活着落入名捕手中,那就是犯下了极大的错漏,回返组织之后,非但无功,更有惩处等着。
似穷奇这种急着立功以光复家室的人,不可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这段时日里留在梁州,不曾离开,大约便是在观望,看徐嗣兴是生是死。
王安风心中念头越发清晰,踱步到徐嗣兴旁边,抬手压在他肩膀,气机从他肩膀处穴道进入体内,流转一周,察觉到其体内生机已经有所恢复,若是自己行针暴烈些,当可以提前使其转醒过来。
只是之后徐嗣兴怕是浑身虚弱,而且留下时而剧痛,时而麻痒的后遗症,经年难消。
一个是最佳的复仇机会,甚至于还关系到自己和外祖父家的安危,另外一个是曾经抓去表妹的甲等凶人。不到一息时间,王安风便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看着‘沉默着’的徐嗣兴,忍不住心中道一声歉,拍了拍他肩膀,权当告罪。
眼前的四品武者,实可谓是百年来‘第一等’人物。
先是当做了鱼饵钓上来了无心所追查的两名凶犯,现在又要用来钓上同组织的‘穷奇’,数日之间,常处于床底之下,更是滴水未进,粒米未食,全凭四品武者体魄支撑。
现在只看着他黧黑面目,王安风都能感觉到一股沉默的憋屈。
堂堂一位四品小宗师,竟然给人当成了工具来用。
若是他此时复苏转醒,想来当会忍不住仰天长啸,然后立马不堪其辱,咬舌自尽。
王安风想到这里,告罪一声,伸手将他下巴直接卸下。
然后才转身踱步到窗前,取出纸笔,幸亏这客栈颇有些风雅,文房四宝都在,省去他许多麻烦,稍微一思量,旋即落笔如飞,第一行便写无心两字,旋即又写了几句。
微微皱眉,想着直接开门见山,似乎不妥,太过直接的话,容易被无心这些人看出破绽,将这信笺揉成一团,气机将其点燃,重新再写。
这一次就慎重许多,先是稍作寒暄,才说徐嗣兴伤势已经稳定,约莫明日,便能够转醒过来,送往刑部,并且以朋友立场,‘好心’建议道,此人或者也有同党,不如以他为饵,诱惑其同党出现。
写完之后,王安风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纰漏,才自旁边取下那鸟笼,喂了信鸽一把谷物,一捧清水之后,方才将信笺卷起,放入鸟腿上的精巧圆筒当中。
推开窗户,灰色信鸽只一震翅,便如同离弦之箭扑飞出去,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王安风目送那信鸽远去,逐渐消失不见,方才收回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