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看看张全义的满脸皱纹,肚子里都在暗暗发笑。他如此操劳农事,恐怕知天命都活不到呢。
朱全忠继续说道:
“全忠有天子敕命,要为国勘平匪乱,抵御蛮夷。偏生张公又如此慈悲,倒是叫全忠好生为难。”
葛从周心头雪亮,当即说道:
“三郎,末将有个不情之请。”
朱全忠猜到葛从周肯定有好主意了:“说来。”
葛从周:“三郎何不与张公做个赌注?”
张全义诧异地看着葛从周,不明白怎么会扯上赌注?却听葛从周继续说道:
“若张公真的肯为国分忧,给三郎献上一年军粮,三郎便先赦了那小儿。只是,不知张公可愿拿出一年军粮,来救这小儿性命?”
朱全忠差点笑出声来,张全义治理洛阳两年,第一年成效不大,去年却喜获丰收。从洛阳收走一年军粮,恰好把他这一年的收获,搜刮的七七八八,合着这田舍翁两年辛苦,到头来基本都进了自己囊中,朱全忠心情好生欢畅!通美真乃能臣!他的要求,正好符合了自己送人情不能随便送的原则。他两只眼看着张全义,心里却暗自嘀咕:你要救那小儿,且看是否真诚?
张全义完全可以驳斥,这不是跟土匪绑票索要赎金一个调调吗?何况张某不过是好心求个人情,张某和那小儿非亲非故,怎么就要被敲竹杠?但他一向诚实,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问道:
“却不知使相的一年军粮,合该多少?洛阳虽然去年薄有积蓄,不知是否能够供得上。”
朱全忠腹内大笑,却也不想过分为难这个老实人。一个是要张全义的洛阳来做后勤支撑,另一个也准备让节度副使裴迪、粮料使韦震等人,去洛阳学习一下张全义的经验,回头把宣武镇的农业搞上去。
那时候的军阀,起兵闹事的时候当然是混世魔王,像黄巢那样流寇主义,走到哪抢到哪,所经之处,赤地千里;可一旦有了地盘之后,也明白猪养肥了才能吃的道理,开始保护自己的地盘。有那混得好的,做了一方节帅以后,屁股决定脑袋,那就更要努力发展经济。剽掠就算还搞,那对象却已经是其他藩镇了。
有了这些考虑,朱全忠就大度地一笑说道:
“这样吧,通美,你陪着张公去找粮料使韦震,当面算清军粮供应所需。若张公果然为难,也还有商量余地。大郎!”
朱友裕在一旁一直听的津津有味,现在听阿耶召唤,马上大声答应。
朱全忠说道:
“既然张公用一年军粮来救那小儿,自今日起,就莫再追那小儿了。”
朱友裕当然高兴,那小儿逃向蔡州,本来也无处擒拿;现在阿耶一个顺水人情换了一年军粮,脱了他这差事,他佩服的五体投地。而张全义听说那小儿已经不被缉拿,自以为挽救了一条幼小生灵,心里也非常痛快。
汴州城外的李克用,也得到了王重荣送来的消息。听说朝廷不但给了自己“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名衔,还将他封为陇西郡王,心中大为宽慰。众将闻讯也纷纷前来贺喜。
李克用看看周德威,笑着问:
“镇远如何看待此事?”
周德威连忙抱拳说:
“末将终于能称司空为大王,自然欣喜不已。”
李克用笑了起来:
“你当初的那个计较,现在看来还真是好用。这使相名衔啦,郡王封号啦,如今朝廷是可着劲往我们这里塞。”
周德威眼里闪过一道亮光:
“臣记得原先说的是,要大王不断向朝廷申诉此事,总要让朱三时刻被朝廷忌讳才好。”
李克用想了一下,忽然故意问:
“镇远,封郡王的是我,你为何欣喜?”
周德威当然明白李克用的意思,马上朗声说:
“大王,此事末将倒是有四个计较:第一个,我等众人跟随大王南征北战,便是为了匡扶社稷,救民于水火,官家认可咱们,当然至关重要。”
李克用微微颔首:“第二个呢?”
周德威立即回答:
“第二个计较,说来有几分尴尬,就是人皆有私心。我等追随大王,自然也想靠了这一刀一枪,谋个富贵。如今大王做了郡王,大家伙前程敞亮,自然欣喜。”
邈佶烈等人都轰然叫好。
李克用看看邈佶烈,忽然想起一件事:
“虽然如此,朝廷又给朱温赐名朱全忠。哼,孤看他哪里忠?必是个大大的奸臣!”
看着众将频频点头,李克用接着挺胸说:
“朝廷赐名,孤这郡王,也可赐名!邈佶烈,孤赐你改名李嗣源!”
李嗣源连忙跪下:“多谢父王赐名!”
李克用让他起来,周德威笑着说:
“恭喜大太保,‘嗣源’两字,好生堂皇。”
李嗣源向周德威拱手。
这时只听李克用问:“镇远还有什么计较?”
周德威说:“臣要说的第三个计较,便是称王庆典,恐怕要等返回太原再正式举办,一个是隆重其事,是个尊崇朝廷的意思。再一个就是让太原军民与大王同乐,今后众志成城。”
李克用皱起眉头,用手指头弹弹王重荣的来信:“王公也说了,圣旨是送往太原。咱们是要赶紧回太原接旨呢。”
李存孝却问道:“不打汴州了?”
李克用看他一眼:“马军攻城,本非长项。此番且饶过朱三也罢。”
李嗣源拉了李存孝一把,李存孝这才发现,刚才喜庆热烈的气氛,因为自己提起打汴州,现在已经低落下去。他连忙换个话题,问周德威:
“镇远,你最后还有个什么计较?快说啊。”
周德威笑着看看李存孝:“若是返回太原,有两条路。或是经过洛阳,或是走河阳。洛阳张全义与朱三亲厚,只怕未免有些难堪。”
李克用断然:
“洛阳肯定不走,咱们经过河阳,去看看李罕之。”
沙陀军终于离开汴州了。当数万大军扬起的遮天黄尘逐渐散去后,一大片新起的坟地,孤独地留在了旷野上。五月的风掠过坟头,掠过那几块石碑,那是史敬存、薛铁山和贺回鹘、陈景思等人的坟墓。
这些石碑,将要在这旷野上饱经风霜雨雪,最终逐渐倾圮。
改变历史的上源驿之变,到此终于画上了句号。但影响今后中国政局几十年的朱李两家的征战,此刻才刚刚开始,这一大片新坟,就是上源驿之变的省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