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当然有,张大帅厉兵秣马,眼看着就要挥师入关,直奉两家必有一战。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这就是机会。
宪兵营长的特任状既然已经签发,短时间内便绝难轻易更改,要想东山再起,只能静待时机。
张效坤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怎奈眼下心焦气馁,便还是不禁喟然长叹起来。
“唉,贤弟,俺就闲说话,你可千万别多心。”张效坤把玩着酒杯道,“你看看,现在都已经是什么世道了?你没出过奉天,你不知道,俺这几年走南闯北,那可没少见世面呐!”
“那是当然。”江连横问,“张大哥是不是有啥看法,想要提点老弟几句?”
张效坤点点头说:“俺之前没少在南方晃悠,现在跑江湖、混帮派的人,跟以前可不一样了,以前跟官府对着干,现在他们就是官府。你有空去南国看看,匪头子当督军,瓢把子当巡警署署长,多了去了,咱不说青帮、洪门、哥老会这些大帮派,就说那些地头蛇,有不少都已经混成官差了——”
江连横笑而不语,心里已然听懂了对方的弦外之音。
果然,说着说着,张效坤便显出满脸困惑的神情,问:“贤弟,俺现在也看出来了,你在奉天,有势力,而且还不小!你咋就没想着在省府里捞个一官半职呢?你说伱要是在督军署当差,俺这点小事儿,还用得着求别人么?”
言罢,他又紧接着笑呵呵地补充道:“当然了,人各有志,俺也没有别的意思,你还能记着俺,那就已经很够意思了,俺就是有点好奇,随便问问啊!”
张效坤说的没错。
清廷覆灭以后,各地方的帮会龙头,几乎全都在官府里挂着头衔,而且明目张胆,毫不避讳,甚至还有点引以为荣。
这边拉来个巡警局长,青帮的;那边拉来个招商局长,洪门的;衙门口里端坐的是哥老会成员;领兵打仗的旅长,俩月以前还是山头上的土匪。
瓢把子需要官面上的照应,官面需要瓢把子来协助维持治安。
各地的官员素质几乎同时降到了谷底,即便没有军阀混战,也没法改变这股末世之兆。
江连横理解张效坤的困惑,但他没法明说,总不能无故坦白自己是奉张密探大队的头目之一吧?
更不能坦白的是,身为奉张密探,他本就有义务暗中盘查前来投奔张大帅的高级将领。
当然,这次会面,不是为了盘查,但也绝不仅仅是为了交情。
奉天如今正在新老交替,张大帅重用新人,以前的老哥们儿陆续退居二线,江家的人脉关系也因此受到了负面影响。
士官派和陆大派虽然也爱钱,但他们自视甚高,打心眼儿里看不起江湖绿林,跟这些人打交道,只能谈利益,不能谈交情,关系当然不够牢靠。
赶巧张效坤前来投奔奉张,江连横便想趁这机会,捧老大哥一把,免得日后要劲儿的时候,朝中无人,不好办事。
但张大诗人到底能不能东山再起,江连横心里也没谱,思来想去,便只好先随口搪塞了几句。
“张大哥,我本是奉天城里散淡的人,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领兵打仗那种事儿,我可整不明白,像现在这样有吃有喝,对我来说就挺好了。”
闻言,张效坤并未生疑,反倒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随即忽然笑道:“也对,贤弟,你是個有主见的人,当年让你跟俺去修铁路,你都不去呢!”
“惭愧,惭愧。”江连横赶忙摆了摆手,“张大哥志在四方,像我这样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活的人,那才叫没出息呐!等有机会出去见世面的时候,我还得想着报你的号呐!”
张效坤却说:“别,贤弟,你要是有空去了南国,尤其是十里洋场那地界儿,最好别提俺,省得惹祸上身。”
“嗯?”
江连横本就是随口一说,可见对方这副反应,便有些好奇的问:“惹祸上身?张大哥,我要是出门,无非也就是生意上的事儿,你在战场上打打杀杀,怎么还跟十里洋场有过节了?”
“刚才不是说了,俺以前在闸北巡逻过么,而且——”
说到此处,张效坤砸了两下嘴,忽然显得有点难为情,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主要是后来,俺在十里洋场办了件差事,俺倒是不怕,但你是生意人,还是尽量别提俺,免得有人给你下绊子。”
“张大哥,你到底办了件什么差事?”
“嘶——俺呀,俺当年杀了个青帮头子。”
江连横笑了笑,却说:“嗐,不就是个青帮头子么,有什么大不了的,想必也是得罪了张大哥,杀就杀了,多大点事儿!”
“贤弟,俺也不是怕什么青帮、红帮的,关键是这事儿办得有点亏心。”张效坤赶忙举起酒杯,“拉倒拉倒,不提那些,咱哥俩儿喝酒!”
江连横见状,也不再追问,两人便又“叮叮铛铛”地喝了几杯酒。
正准备撤下宴席,换个场子再玩儿两把牌的时候,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
江连横应下一声,却见康徵快步走了进来,俯下身子,低声说:“东家,闯虎有事儿找你。”
“我现在没空,没看见我正跟张大哥喝酒么?”江连横故意大声呵斥。
康徵有些为难,继续小声说:“东家,闯虎说是哈埠的消息,范斯白给传过来的信儿。”
江连横厉声骂道:“说别的没用,现在喝酒呢!”
张效坤也不是木头桩子,见此情形,便连忙凑过来劝说:“贤弟,你要是有啥事儿,该忙就忙你的,反正俺最近都在奉天,哪天有空再聚,别耽误了正事儿。”
“哎呀,张大哥,你瞅我这几个弟兄,真是不让我省心。要不这样吧,康徵,你和雁声陪张大哥上楼打几圈牌,另外让她们四个趁这工夫赶紧回去收拾收拾。”
“诶?不是,姑娘你别带走呀!”
江连横转头笑道:“张大哥,不是我要带走,是你要带走呀!”
张效坤愣了愣,紧接着眼仁一弯,嘴一抿:“贤弟,这……连吃带拿,不太合适吧?”
江连横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张大哥,你一个人独居奉天,难免寂寞;她们四个人异国他乡,难免孤独;你毛子话说得那么好,照顾一下国际难民,那不是应该的么,你要是嫌弃她们的身份,那就再把她们送回来。”
“不嫌弃,不嫌弃!”张效坤忙说,“哈哈哈,贤弟也是好心,俺咋能嫌弃呢?”
“好,既然如此,张大哥你先喝着,老弟就先告辞了。”
江连横躬身拜别,转头离开了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