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晴白日,秋高气爽。
奉天火车站站前广场与平常别无二致,仍旧是人来人往,车马喧嚣,热闹非凡。
“咔哒,咔哒,咔哒……”
一双大号高筒军靴穿过出站口的通道,从阴影里走到阳光下,最终在门口的台阶上驻足停步。
这是两条极其修长的大腿,需要仰视,才能看清来人的面容相貌。
却见此人年近不惑,身形魁梧,浓眉大眼,双耳垂珠,头顶北洋五色星,肩扛陆军中将衔,神情诙谐,却带几分腾腾杀气;衣着光鲜,难掩心内郁郁寡欢。
别看来的是个陆军中将,排场却寒酸可怜,不仅没有列队清道,更没有车马相迎,甚至就连随行的副官卫兵,也只有可怜巴巴的零星几人,俨然就是一个光杆儿司令。
只见他举目远眺,许久许久,恍惚间往事越心头,旋即感慨万千道:
“一别十年,俺张效坤又回来了!”
刚说完,身边的副官便凑过来,略有不满地问:“将军,这奉天怎么连个欢迎仪式都没有,好歹也应该来辆车吧?你说,他们是不是看不起咱们呐?”
“嗐,嫉贤妒能呗!”张效坤冷笑道,“俺在京城的时候就听人说过,雨帅身边小人多,估计是怕俺抢了他们的风头,没少进谗言、说坏话,咱们是主动过来投奔,这也正常,不用多心。”
“将军,咱别又像在京城那样,让小人给坏了大事啊!”副官小声提醒了两句。
张效坤大手一挥,却说:“不能,奉军现在正是缺人才的时候,俺过来投奔,那是如虎添翼,雨帅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者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儿,这还沾着亲呢,放心放心!”
不放心也没辙。
直系冯大总统倒台以后,张大诗人在京城不受待见,吴秀才看不起他那副胡匪做派,于是四处碰壁,走到哪都不得烟抽,有时连军饷都讨要不到,日子混得相当憋屈。
思来想去,大概也只有同为绿林出身的奉张一派,有可能放下偏见,予以重用,这才前来投奔。
张效坤说:“哥几個听俺的,咱也别歇着了,把带来的见面礼准备准备,咱们直奔将军署去见帅爷,等俺求个一官半职回来,弟兄们照样吃香喝辣!”
“是!”
几个随从应声喝道,随即将两只大箩筐搁在地上,问:“将军,见面礼都在这了,还点点不?”
张效坤摇了摇头,神态中颇有种破釜沉舟的架势。
这两只破箩筐里装的,已然是他的全部家当,而他之所以故意用这种粗犷的方式送礼,一则是彰显自己实诚人的做派;二则也是为了暗示自己独缺“肩上的担子”。
粗中有细,能否东山再起,他把自己的家当全都押在了张大帅的身上。
此番来奉,张效坤难得严肃起来,提醒手下道:“弟兄们,今时不同往日,最近这几天,都给俺把裤裆勒紧了,谁也不准去娼馆、赌场,务必要给帅爷留个好印象,无论什么事儿,都得等俺的委任状下来以后再说!”
众随从点点头,就算是装,也得装出个样子。
副官边走边问:“将军,你估摸这张大帅能给咱弟兄们多大的官儿啊?”
张效坤抬手叫来一辆马车,拧着眉毛,喃喃自语道:“俺现在都中将了,无论咋说,至少也得给俺个混成旅吧?反正只要有番号、有军饷就行,俺自己能拉人!”
说着,一行人便钻进马车,颤颤巍巍地朝着省城驶去。
进了将军署,面见张大帅。
会谈足足进行了一个多钟头,没人知道他们俩谈得到底怎么样,只知道张效坤是笑着脸走的;随后,杨诸葛又带着一众奉系核心参谋来了。
当天晚上,奉天督军署便安排张效坤等人,在省城大北关榆林胡同的一栋公寓里入住安顿下来。
张效坤喜不自胜,当即冲随从夸下海口道:“弟兄们放心,俺跟大帅聊得可是相当投缘,大伙儿等着好消息就行了,另外抽空给京城那边的老哥们儿发个电报,要想来投奔俺的,都抓紧时间,晚了可就没位置了啊!但要记住,最近一定要好好表现,别让那帮小人挑出毛病了!”
众人闻听喜讯,当然没有二话,便都规规矩矩地夹起尾巴,深居简出,敬候佳音。
如此过了天,帅府果然派人前来召见。
张效坤仰天大笑出门去,愁眉苦脸回家来。
众人见状,心叫不妙,于是连忙纷纷上前询问究竟。
张效坤怔怔出神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特任状,递给随从,幽幽叹道:“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啊!”
众人接过来低头一看:“兹特任张效坤为奉天巡署高级顾问,兼任省府宪兵营长。下月到任。”
“啥?”副官当即睁大了两只眼睛,忿忿不平道,“这高级顾问就是个虚衔,哪有中将当营长的道理,这他妈不是侮辱人吗?”
“就是,这他妈不是明摆着要撵咱们走么!”
“张将军,我看咱别在奉天待着了,营长,咱们把京城那帮老哥们儿叫过来都不止一个营了!”
“谁说不是呢,将军都当营长,那咱哥几个干啥,上街给人擦皮鞋啊?”
众人七嘴八舌,没一个服气的,张效坤却只是闷头抽烟,不声不响。
这大概是他人生当中,最为失意的时刻。
少年时日子过得虽然苦,但那是从无到有,步步为营,都是收获,十几岁闯关东帮毛子修铁路,没几年功夫就混成了工头,随后出任海参崴华人商团团长,再其后投身乱世,十年戎马——尽管战绩不甚辉煌,但也有过风光之时。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堂堂陆军中将,来奉天成了个宪兵营长——心情全都写在脸上了,说不在意,那是骗鬼的话。
可左思右想,眼下实在是别无他路,不留下来,还能去哪?
沉吟了半晌,张效坤突然哈哈大笑,朗声宽慰道:“弟兄们不用慌,虽然是个营长,但帅爷跟俺说了,大家伙儿的饷银,还是按照原来的军衔发放。”
副官小声嘀咕道:“关键是,哪有将军是靠饷银发财的呀,您是营长,弟兄们更没处捞钱了。”
“吵什么!”张效坤厉声训斥道,“俺这趟来奉天,就是要东山再起,不用着急,俺老张啥时候亏待过你们?营长就营长,俺还当过光杆儿司令呢,这怕什么?直奉两家马上就要开战,咱们到时候有的是机会!”
众人将信将疑,可张效坤都只能当个营长,他们几个自然更没有高升的机会。
留在奉天,起码还能按军衔发饷;离开奉天,怕不是只有落草为寇这一条出路了。
憋了天的赌瘾,最后就换回来这么个结果,张效坤心里也格外郁闷,索性破罐子破摔,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行了行了,都他妈赶紧回去睡吧,改明儿俺去城里泄泄火,回头再想办法。”
如此,众人便只好默默散去。
未曾想,待到次日晌午,张效坤带上副官,满脸阴沉地走出公寓,正准备进城快活快活的时候,街面上突然传来一阵“嘀嘀啵啵”的喧嚣声。
循声望去,却见一辆崭新的黑色福特汽车在几个地皮流氓的护送下,在公寓门前缓缓停稳,引来周围的市民驻足围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