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分别,江连横独自回到剧场大厅。
这时候,幕间休息已经结束,管弦乐再次奏响,厅堂内漆黑晦暗。
所有聚光灯都打在舞台上,观客却隐匿在黑暗中,静静凝视台上的舞者,间或窃窃私语。
洋鬼子的意图,江连横倒是明白了,唯一的困惑,就是对方到底是经谁之口,拿到了江家的消息。
人在座位上,斜眼瞟了下盛宝库。
老钱儿看起来泰然自若,似乎对范斯白毫不知情。
仔细想想,就算这场会面真跟他有关,他也犯不上遮遮掩掩。
情报合作而已,大大方方地牵线搭桥,江家未必不感兴趣,何必故意装傻充愣?
正在沉思之际,薛应清在旁边忽然轻声问:“哪不对劲儿了?”
江连横摇了摇头:“回去再说。”
看完芭蕾舞表演,离开剧场,外头飘起了鹅毛大雪。
几人乘坐马车回到马迭尔旅馆。
行将分别时,盛宝库又开始谈起明天的行程安排,还要带大伙儿去几个地方转转,言辞相当诚恳、热情。
但这一次,江连横回绝得十分干脆。
“盛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不是驳你的面子,但现在眼瞅着快过年了,家里还有不少事儿要忙,实在是没空多待,我看咱还是抓紧谈生意吧。”
察觉到大当家的态度有所转变,一家人自然不能说两家话。
薛应清便也跟着半开玩笑,半是质询起来。
“老钱儿,大冷的天,别忙活了,赶紧领咱们看看‘洋观音’,你那门路还灵不灵呀?”
“灵呀!这话说的,我还能让你们白跑一趟么?”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盛宝库也不好再劝,便说:“江老板要是着急,那就明天——别,后天吧!我明儿先去打个招呼,让他们提前先把秧子码好了,再带你们过去?”
“越快越好,辛苦盛老板了!”
江连横拱手抱拳,目送着老钱儿在封天大雪中渐行渐远,随后转身走进旅馆。
时间将近十点,李正西和闯虎还没回来。
前台留了口信,只有简单的一句话:风太大,出门多穿衣裳。
几人回到客房碰头商议。
除了对盛宝库的顾虑,江连横也把有关范斯白的情况说了一遍。
薛应清等人听后,全都有些诧异:江家的名声真有这么大、以至于连洋人都略有耳闻了么?
不过,关于老钱儿这个人,薛应清和头刀子还是坚持己见,认定对方没胆量跟线上的横把儿使腥儿耍诈。
俩人都是老江湖,能把话说得这么死,无外乎两种情况:
要么是跟老钱儿有托妻献子的交情,要么就是早已把老钱儿这人的脾气秉性全都摸透了。
“实话告诉你吧,老钱儿这个人,骨子里就是個吃软怕硬的货。你以为,这线上的合字,全都是玩命的横把儿?要真是那样的话,这江湖早就乱套了。”
薛应清说:“他要真是那黑吃黑的狠人儿,还至于在哈埠混了二十来年都没开山立柜么?”
头刀子附和着点点头:“他以前啥都干,得罪过道外线上的老合,他敢使腥儿就插了他,没人会管。”
听了这话,江连横才略感放心。
“倒是你——”
薛应清接着又说:“咱来之前都说好了,就接几个‘洋观音’,还是少跟洋鬼子掺和比较好。”
江连横摇了摇头,正要解释,敲门声突然响起来,闯虎回来了。
“诶?东家,薛掌柜,你们都在啊?”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江连横问,“西风呢?”
闯虎似乎赶了很长一段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说:“刚才……刚才我俩看戏去了。”
“让伱俩去踩点子,你俩跑去看戏?”江连横厉声斥责。
“东家,幸亏……幸亏去看戏了,还有意外收获呢!”
“什么收获?”
“老钱儿……昨天晚上老钱儿那个跟班儿,他是‘大胡子帮’借款公司的雇员!”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愣住。
老钱儿口中的“大胡子帮”,那就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鬼怪。
他的跟班儿,怎么可能是那群人的雇员,必是假的无疑了。
紧接着,闯虎就把这一整天下来,打探到关于老钱儿的种种风闻和盘托出。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叨叨叨,从头到尾复述一遍,引得众人凝眉深思。
在“大观园”碰见那小跟班儿以后,李正西等人一路尾随,跟到了那小子的住处,再经林七托人一打听,才算摸清对方的底细。
“西风说他不放心,要在那在盯一会儿,我就先回来报信儿了。”
闯虎这番话说完,薛应清等人颇感意外。
“这么说,老钱儿破产了?”
“嗯,不光破产,还欠了一屁股饥荒。”闯虎重重地点了点头,“钱桌子提醒咱别被‘假马脱缎’了。”
“要是这么说的话,还真有可能。”康徵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怪不得老钱儿老问咱们,想不想在哈埠立柜干点生意。”
所谓“假马脱缎”,最初只是街头上的江湖骗术。
究其原典,简言之,无外乎是“借”别人的马做抵押,骗走其他店家的绸缎。
说白了就是拿人顶包,空手套白狼的路数。
线上吃葛念的老合,从中举一反三,分出诸多变化,并将其“发扬光大”。
如今世道变了,使腥儿的手法也在变。
假马脱缎未免太小,“假公司、脱钱财”才叫有魄力。
江连横听得认真,不由得看向薛应清和头刀子,问:“你俩怎么看?”
头刀子摇了摇头,神情很不屑:“我还是觉得他没这个胆儿,他要是敢下套,我插了他。”
薛应清却说:“加点小心是应该的,但谁也不白给,假马脱缎这种路数,在你头上根本做不成局。”
这话没说错。
江家不是空子,而是地方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