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五年,奉天城南。
大雪纷纷扬扬,无声无痕,整座院落白茫茫一片,安静寂然。
门扉开阖,十几岁的小丫鬟手提热水壶,呼出一团团哈气,沿着抄手游廊,急匆匆地走进正屋。穿过厅堂,撩开厚实的棉布门帘,里屋的交谈声便随之清晰起来。
江连横身穿黑色夹袄,云纹绸面,羊绒棉衬,此刻正端坐在茶桌旁,双手搭在膝盖上,不苟言笑,看上去很有些老爷气派。
书宁缩在炕头上,怀里捧着手炉,用褥垫裹住两只脚。炕烧得很热,如同煎熬,她的双颊因而微微泛起红晕。
小丫鬟走进屋,给俩主子的茶碗儿里添上热水。
“老爷,夫人,喝茶。”
“嗯。”
江连横沉声回应。
小丫鬟颔首屈膝,转身离开,方才的交谈声便又渐渐响了起来。
“我听说,老张家的宅子,准备扩建了?”江连横端起茶碗儿,轻轻吹了吹。
书宁点点头,“上次去打牌,我听她们念叨过,说是要把东边儿那块地买下来,再盖一栋大洋楼。”
“应该。”江连横笑着感慨起来,“那宅子是有点儿小,没有大帅的气势。”
其实,宅子并不小,而是老张的势力越做越大,那三进宅院,早已经容不下这尊大佛了。
是年入夏,“府院之争”愈演愈烈。黎总统和段总理针锋相对,分别在英美与东洋的支持下,暗中角力争权。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大清孤忠”便在黑龙会的撺掇下,亲率五千辫子军入京“调停”。
调停的结果是:既然府院天天吵吵巴火,谁也不服谁,那你俩干脆谁都别干了。
于是,宣统大帝再上龙椅,陪“张孤忠”和“康圣人”耍了十来天,到底成了一出闹剧。
这件事尽管荒唐,且远在千里之外,但江家却受到了不小的震动。
满清复国,可不仅仅局限于四九城地界儿。
辫子军入京以后,关东三省尽皆响应。黑龙江的许巡抚、吉林的孟巡抚,纷纷在辖区内降下五色旗,再次悬挂起大清的黄龙旗,只有张老疙瘩坐镇下的奉天,始终犹疑不决。
老张向来惯于骑墙观望。
何况,他三番两次镇压过宗社残党,心里自然得掂量掂量。
不过,冯师长却早已急不可耐,脑袋一热,就把自己卷进了这场闹剧。
后来讨逆军起,辫子军溃散而逃,老张顺势夺权二十八师,同时又趁乱兼并黑省地盘。自此,关东三省,只剩下吉林尚未纳入张氏手中——大势所趋,或早或晚而已。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江家自然也是乘风而上,大有烈火烹油之势。
想到此处,江连横不禁沉吟感慨,“大帅可得好好活着呀!”
“什么?”书宁在炕上没听清。
“没什么。”江连横摆了摆手,旋即又问,“张家的五夫人怎么样,你见没见过?”
书宁点点头说:“见过一次,挺好,长得年轻还有主见,听说特别受宠。”
“这话说的,刚娶进门儿没多久,正在兴头上,那肯定稀罕呐!”
“不光是稀罕,打牌的时候,听其他姨太太说,老张谈军务的时候,都不避着五夫人。”
“这么看重?”江连横放下茶碗儿,略感意外地问。
“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她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听,你不是不让我多问么。”书宁回忆了片刻,“那五夫人还是个名门之后,她爹好像是个将军,叫什么守山,我没太记住。”
“寿山?”
“对,就叫这个,你听说过?”
“还真叫寿山?”江连横忽然感到有些玄妙,“我小时候听一个亲戚说过这人。”
“很厉害么?”
“是個爷们儿!”
江连横的回答言简意赅,随即又吩咐道:“下次要是再有机会去打牌,记着给五夫人备份儿重礼,还有她的贴身丫鬟也别忘了,另外其他姨太太——”
“我会送礼。”书宁打断问,“但再有俩月就要过年了,你不亲自送过去么?”
“咱俩两回事儿,我又不能天天跟人家姨太太后屁股转悠,那我不成老公了么!”
书宁忍不住“噗嗤”一乐,点点头说:“行,我知道了。”
大帅夫人也是人,总要有几个阔太太朋友,没事在一起消闲解闷,江家的姨太太当然奉陪得起。
闲话几句,江连横拿起桌上的帽子,问:“没别的事儿了吧?”
书宁朝棚顶瞟了一眼,仔细回忆了片刻,念叨着说:“好像也没再说什么了,提过两句军械厂,但她们都不懂,我也没听明白……”
江连横应声点了点头,似乎对此早有耳闻。
眼下,张老疙瘩坐拥黑奉两省,不缺人手,但却急缺枪支弹药,因此才打算将奉天原有的破烂厂房重新拾掇起来。要求不多,只要能生产子弹,仿造、组装几条枪,便足以缓解燃眉之急。
不过,这件事跟江家关系不大。
大宗军火商会直接去找老张,而不是来找小江。
何况,造枪远比买枪难。兴办军械厂,江连横要是真有这份儿能耐,张老疙瘩估计要把他供起来烧高香,江家无异于手持丹书铁券、免死金牌,想怎么作,就怎么作。
想得挺美,但不切实际。
江连横戴上帽子,说:“行了,没别的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诶?我想起来了!”书宁连忙转过身说,“上次二夫人提过,张家大少爷去当兵了。”
“当兵?”江连横不禁皱起眉头,“这么着急?那小子现在也没多大吧?”
“应该也有十六七岁了,反正听她们说是不打算继续念书了,估计是想让他锻炼锻炼,早点儿接他爹的班儿吧。”
“也对,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么!”
江连横忽然想起倒清那年,第一次见到张家公子的情形,那小子看上去脾气挺好,人缘也不错,就是……少了点他爹身上那股草莽气息,究竟是阿斗还是仲谋也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