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平安堡。
韩心远的老家,一座在地图上可有可无的村镇。
百二十户人家,谈不上富裕,倒也远非穷乡僻壤。
只是平日少有客商从这里经过,直到南满铁路修成以前,许多老人这辈子也没见过村镇以外的人。
今天却有所不同。
时间刚过正午,村头的土路上忽然烟尘四起。
三辆宽敞气派的马车,颤颤巍巍,嘎吱嘎吱地驶进平安堡,逢人便问,韩桂莲住在哪户人家。
村民遥指北边的一座小院儿。
“老徐家在那边!”
于是,三辆马车便晃晃悠悠地开向徐家院子。
大门敞开没关,院子里传来牲畜哼哼唧唧的声音。
四头猪、一头牛、一头驴、几只鸡……这在平安堡里,绝对算得上是富户人家。
刘雁声和王正南走到俄式四轮马车近前,拉开车门。
“哥,到了。”
江连横从瞌睡中清醒过来,赖在座位上打了个哈欠。
缓了缓神,他抹擦了两把脸,忽然间换上了一副严肃、凝重,且略带哀思的神情。
刚走下车,院子里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一个四十多岁的庄稼汉,领着俩半大小子,有些戒备地走到门口,结果一见门外人多势众,车马昂贵,便立刻弯了下腰,换上一副十分谦卑、恭顺的模样。
“呃,几位是?”
刘雁声上前问道:“请问,韩心远的家姐,韩桂莲是不是在这住?”
“啥口音呐?没听明白!”庄稼汉眨眨眼,一脸茫然。
“丢雷老母……”
“诶?你咋骂人呢?”
“嗯?你到底能不能听懂?”刘雁声有些恼火地问。
庄稼汉木讷地摇了摇头,“不明白。”
王正南看不下去了,干脆过来搭话,问:“这是徐老蔫儿家不?徐老蔫儿吧?你小舅子是不是叫韩心远?”
“啊,是是是!”
徐老蔫儿刚应下两声,猛然间一怔,紧接着又甩起腮帮子,把脑袋当成拨浪鼓似的一顿狂摇。
“啊,不是不是不是!”
“啧!”王正南不禁咂咂嘴,拧起眉毛,拔高了嗓门儿,又问:“你这是耳朵背还是咋的,到底是不是呀?”
徐老蔫儿愣在原地,一时间显得有些迟疑。
别看他长得老实巴交的模样,说话总是慢半拍,其实心眼儿一点也不少。
小舅子在省城里干的什么勾当,他心里虽说不至于明镜儿似的一清二楚,但猜也能猜出个大概。
往好听了说,叫混迹江湖。
往难听了说,那就是臭流氓、街溜子!
整天流里流气的,只知道在外头逞凶斗狠!
尽管这几年没少受到小舅子的帮衬,但徐老蔫儿这个当姐夫的,就是打心眼儿里瞧不上韩心远,嫌他惹是生非。
如今,家门口莫名其妙来了一大帮人。
徐老蔫儿心里犯怵,暗自掂量着对方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
于是,他干脆将计就计,用手指了指脑袋,大声喊道:“啊!啊啊!我这耳朵沉呐!你们谁呀,来找谁?”
王正南扯着嗓子介绍道:“这位是韩心远在奉天的东家,江老板,听说过没?”
“哦,江老板呐!听说过,听说过!”
徐老蔫儿松了口气,呆愣愣迟疑了片刻,总算是侧过身来,多少带了点不情愿地说:“那……上屋里坐会儿?”
江连横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听见招呼,立刻带着刘雁声和王正南迈步走进院子。
徐老蔫儿连忙跟在身后,抻脖朝屋里叫嚷。
“家里的,你小弟在奉天的东家来了,整点儿水!”
话音刚落,一個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立时从屋内迎了出来。
“心远来了?”
韩桂莲倚在门边,热切地朝外头张望,但见车马停在院外,众远客匆匆而来,左看右看,却唯独不见自家弟弟的身影,顿时心头一沉,不祥的预感缓缓爬了上来。
“心远没回来?”
她往前迎了几步,忧心忡忡地问。
徐老蔫儿厉声斥责道:“啧!让你去整点儿水,你搁这傻站着干啥?快去!”
韩桂莲不为所动,一眼就猜出了谁是东家,于是赶忙走到江连横面前,颤声问:“伱是江老爷吧?”
“别,大姐,你叫我江连横就行。”
“我弟咋没来呢?是不是出啥事儿了?”
江连横低下头,沉吟许久,方才叹声道:“大姐,咱们还是进屋唠吧!”
韩桂莲的嘴唇颤了两下,脸色苍白地点点头,忙说:“好,那……江老爷您、您进屋!”
江连横转过身,嘱咐道:“雁声,南风,你俩去让弟兄们在院外等着,别惊扰了街坊四邻,带来的糖,给附近的小孩儿发一发,我待会儿就出来。”
说罢,他便跟着徐老蔫儿一家走进屋内。
房子虽小,但装潢不错,许多地方都有翻修、扩建的痕迹,不用猜也知道,必定是韩心远出钱接济。
穿过外屋地,来到炕头儿。
屁股还没等坐下来,韩桂莲便迫不及待地问:
“江老爷,我弟他……是不是出事儿了?”
她似乎早已预料到了问题的答案,却仍旧选择固执地追问下去,以期能从旁人口中,寻得一丝侥幸。
徐老蔫儿和两个儿子也站在旁边,静静地等待“意外”出现。
江连横沉声哀叹。
一边缓慢地摇了摇头,一边焦躁不安地用手指敲了敲磕膝盖,看上去十分挣扎、十分不忍、十分愧疚。
过了半晌。
他似乎终于鼓起了勇气,抬头看向韩桂莲的目光,幽幽叹道:“老韩……是我的好兄弟啊!”
徐家人微微一怔。
却听江连横接着说:“他这个人,无异于我的左膀右臂,可以这么说,要是没有老韩,恐怕也没有我江某人的今天。”
“我弟他怎么了?”
“大姐,老韩他……他……唉!”
江连横突然掩面背过身去,连连摆手道:“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开口!”
闻言,韩桂莲顿时瘫坐在炕上,双眼一红,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落下来。
自家弟弟是干什么的,她心知肚明。
常在线上混,给人卖命当打手,缺胳膊短腿儿,自然时有发生,但听江连横的语气,情况远比她所想的更加严重。
“那……那他人呢?还活着不?”韩桂莲问。
江连横摇了摇头。
“走了。”
“为啥呀?”韩桂莲嚎啕大哭,“去年过年还回来了呢!说啥都挺好,那咋、咋说没就没了?”
徐老蔫儿连忙叫两个儿子过去安抚,自己则给江连横倒了一杯水,问:“江老爷,韩心远是让谁给整了,人呢,人现在在哪?”
“鬼子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