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夜来引着须发皆白的老头儿进门来,他左手拿着一把胡琴,右手牵着个小姑娘,两人身上都穿着纸衣——这是贫困百姓常见的过冬衣物,数张楮皮纸放进锅中,加点松香蒸煮至沸腾,所有的纸张便黏合在一起,最多填上一点芦苇,便做成一件衣服,穿在身上虽不透气,却能御风。然而即便是这样廉价的纸衣,他爷俩身上穿的也都已经打满了补丁。
“姊姊,谢师傅来待月楼来见你,我记得你的吩咐,不敢怠慢谢师傅,直接带他到家里来了。”
玉楼春跟薛夜来讲过,谢老头是玉楼春在东都的老相识,早年间,玉楼春还不是东都名妓,刚入行时叫过谢老头夫妻两个几天师父,他们夫妻一个教琴一个教舞,也算是给玉楼春开了几天蒙。
在薛夜来看来,这情分其实浅得很,玉楼春实在犯不着一而再再而三地看顾他们。但玉楼春显然不这么想,譬如此刻,她礼数周到地把谢老头扶进屋坐好,恭恭敬敬地给他递了茶:
“谢师父,你可有许久没来了,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再说。”
薛夜来撇撇嘴,搂着杨纤月一言不发。什么叫“许久没来了”,明明每年一到年关就来打秋风好不好。
谢老头是世代乐户,老婆死后,谢老头带着小女儿,跟着儿子谢良两口子一起过活。乐户谋生无非就是卖艺,偏谢良逃离东都时挨了一顿打,伤好后已经半聋,嗓子也成了破铜锣嗓,小谢良的媳妇儿原是个舞姬,生孩子时大出血,从此病病歪歪的,小夫妻俩别说卖艺挣钱,还得时不时花钱抓药。
谢老头没奈何,只能带着小女儿,父女两个沿街串巷拉胡琴卖唱,养活儿子儿媳小孙女。三年前搬到浔阳城,偶遇了玉楼春,“他乡遇故知”,不用来借钱可惜了,虽说他女儿唱得一般入不了待月楼,但他登门“给大娘子请安”,玉楼春却是每次都见的。
薛夜来知道他这次又是来打秋风的,无话可说,只是百无聊赖地坐着跟杨纤月说悄悄话,杨纤月对他们爷孙穿的纸衣很好奇,老想偷偷挪近一点拿手指摸一摸。
“银兔儿”,玉楼春抬手招杨纤月过去,指着谢老头身边的小姑娘说,“银兔儿,姨母跟谢爷爷有话说,你带这个小姐姐到你屋里玩儿去,好吗,话说——”,玉楼春转头看向谢老头,“谢师父,这小闺女是你小孙女儿吧,叫什么名儿?多大了?”
“是我小孙女儿”,谢老头把死死抓着他手腕的小姑娘硬从身后拉出来往前一推,“快给大娘子磕头,大娘子,我家小花儿过了年就9岁。”
玉楼春笑脸盈盈地夸面黄肌瘦的小花儿长得好,给她抓了两把果脯,让杨纤月带她去玩。杨纤月在心肠软这件事上跟玉楼春如出一辙,也不嫌小花儿身上不大干净,主动牵着人家的手就往里屋去。薛夜来心里又是欣慰又是一声叹息,呆兔子可不能长成跟玉楼春一样的散财童子啊!
“论理,我不该再来给大娘子添堵的”,谢老头本就瘦小,此刻低头弓背的,越发显得渺小,“自从与大娘子重逢,大娘子待我家恩重如山,又给钱让我儿和儿媳看病,前年托大娘子的福,他小夫妻的病都养好些了,又是大娘子给我家出本钱,让我们在太平桥下摆了个摊儿,小儿领着他媳妇和妹子,小儿弹三弦,儿媳击渔鼓,我女儿唱弹词,日子可比从前好过多了……”
“我知道,去年过年你还来给我送了一盒水晶柿子饼哩”,玉楼春笑起来,“我也听说,小谢良的摊子很多人光顾的。”
“这都是托大娘子的福”,谢老头一字一句地嗫嚅着,“大娘子已帮了我家许多了。”
他这副样子,在薛夜来看来,无非就是在为接下来的打秋风做铺垫,可玉楼春依旧好言劝慰谢老头,“谢师傅,你我有师徒情分,我帮你也是看着这点情分,你不要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也有些感慨:“当年的东都旧相识或死或逃,局势动荡,如今我知道下落的旧相识里,还活着的,也就谢师傅你一个了。”
她这么一说,谢老头就落下泪来,他的眼泪落得很快,很密,胡子一下子就被打湿了,他捂着眼抹着泪,带着凄惨的哭腔:
“大娘子,大娘子,你别这样想,我时日不多了,你要长长久久长命百岁哦——”
他反复地说,“你要长命百岁哦——”,咳得撕心裂肺。
玉楼春就难得地慌了神:“谢师傅,这是出什么事了?”
谢老头边哭边咳,从椅子的边缘滑下去,直挺挺给玉楼春跪下去:“我对不住你大娘子,可我要死了,我实在没人可以托付了。”
这一跪别说玉楼春吓坏了,连带薛夜来也赶紧弹起来冲过去,玉楼春跟她一起把人搀起来:“谢师傅,有话慢慢说,跪不得,跪不得,这不是折煞我了吗……出什么事了,你只管说。”
谢老头花白的胡子上全是眼泪,声音嘶哑:“大娘子,我是没法子了,才来求您的……大娘子,不要什么钱,一两个铜板的,求您把我家小花儿买下来吧!”
薛夜来听着这话有些莫名其妙,满眼震惊地看着谢老头:哪有人卖孩子只卖一两个铜板的,这是卖呢,还是送呢?
玉楼春显然也不明白:“谢师父,你慢慢说,从头说,你不是卖孩子的人,卖孩子也没有这么卖的。”
谢老头的眼泪冻结在眼眶里,不再流下来,握着玉楼春的手,木愣愣地从头说起——
自从小谢良耳朵治好了,带着媳妇妹子在太平桥下摆摊儿,日子也好过了不少,许多客人到他家小摊上听得高兴,转身又介绍了相熟的朋友来。
“四五月里,每日来的客人很多,我以为日子就要好起来了,真的,我们都想好了,今年过冬,要给小花儿买件棉衣,还要买个大果盒,登门来谢您,我都想好了,真的,五月里,我已经在挑果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