辕固生当然无法给刘荣交代。
但在刘荣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之前,窦太后抢先站了出来,当着天子启的面,令左右将辕固生扔进了兽圈中。
——可怜辕固一介老儒,被冷不丁丢进养着野猪的兽圈,当即也没了先前的盛气凌人。
先是狼狈逃窜,之后又拿着天子启情急之下,顺手丢下去的御剑,便开始和那头护仔的野猪斗智斗勇起来。
兽圈内,辕固生险象环生,几度险些被野猪的獠牙刺穿老迈身躯!
但在兽圈外,窦太后、天子启,以及太子刘荣祖孙三人,却是对辕固生不时发出的凄厉呼喊置若罔闻。
由女儿刘嫖搀扶着,走到天子启和刘荣之间的位置坐下身,再三思虑之后,窦太后终是将身子稍一转;
却并非是朝向皇帝儿子刘启,而是象征性转向了刘荣所在的方向。
“终归是迷途知返,便总还要给一个迷途知返的机会……”
虽然不大明白窦太后这般态度转变,究竟有没有梁王刘武贡献的力量,却也丝毫不妨碍天子启,为今日这场意外的会面感到满意。
“也就是从那以后,基本只要是张廷尉说的话,哪怕是完全没有道理,先帝都会再三斟酌、慎重考虑。”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寥寥五个字,却成为了汉家自那以后,往后百十年的执法核心思想:法如是,足矣。
——什么情况?
——这么对的话,居然是从皇祖母嘴里说出来的?
说是当年,先帝乘车出长安,廷尉张释之随行。
“——别真让我汉家的《诗》博士,被皇帝圈养的野彘给咬死了……”
“唉~”
轻飘飘一语,却引得天子启不由得为之一愣,旋即便不着痕迹的低下头去,悄默默探听起母亲窦太后,同儿子刘荣——这祖孙二人之间的交谈。
“差不多了,就给人拉上来吧。”
硬着头皮将事实道出,刘荣也随之将身子坐的更直了些,做好了随时为老爹解围,劝祖母窦太后息怒的准备。
“尚还是太子储君,便已是到了如此地步,日后坐了我汉家的天下,岂不更……”
···
“人非圣贤~”
“儿未壮,不敢有悖于父皇;”
今天的刘荣,狂的无边无际。
额……
“怎似是有段日子,没听到这位张廷尉的消息了?”
——替我说吧。
“——在孙儿看来,冒顿单于书辱吕太后,和今日,狂儒辕固生面辱窦太后,是一样的事。”
为刘荣回忆过当年,发生在先帝和张释之君臣二人间的这桩往事,又做出了总结性的感叹唏嘘,窦太后又冷不丁‘诶?’了一声,旋即便摸索着将身子转向了另一旁的天子启。
惊魂未定之下,饶是仁厚如先太宗孝文皇帝,也还是不免雷霆震怒,当场下令让廷尉彻查!
结果张释之经过简单的审讯,便很快将结论送到了先帝的面前:不是刺客,只是个在溪边洗手的老农,碰巧把拉撵的御马给惊到了。
“虽然最终,吕太后相忍为国,委曲求全,但也依旧有忠烈之士如舞阳侯樊哙者,愿意提兵十万,马踏匈奴单于庭!”
“太子年少血热,偶有狂语;”
而后,便面色如常的点点头,再发出一声轻叹。
辕固生最终沦落到这么个下场,对于天子启而言,力度刚刚好。
但正如窦太后当下所言:这五个字,至少在华夏文化中,填入了一枚名为‘凡事都有个度’的种子……
窦太后也是面色愈发柔和,甚至还反过来在天子启面前,象征性的为刘荣求了个情。
说着,刘荣也不由得斜眼望向不远处,仍传出辕固生费力的呼嚎声,以及野猪嘶吼声的兽圈。
即: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
“如果不施以雷霆之怒,岂不是让天下人都以为我刘氏无人、我汉家的太后,人人得而欺之、辱之乎?”
“虽只是二千石的虚衔,但也终归是二千石。”
再不济,也总能
张释之回答:法如是,足矣。
——既然法律有规定,那就按法律规定的条例来处理,便已经足够了。
“传出去,怕是朝野内外都要认为太子储君,是一个暴虐弑杀、喜怒无常的人;”
——反正也瞒不过的……
在后世,君无戏言,往往指的是君王言必行、诺必践,绝不能说一套做一套,又或是出尔反尔;
而在如今汉室——在太后也同样属于‘君’的当今汉室,太后、天子对某个人的称呼,往往也能说明很多东西了……
“然儿即壮,则必枭狂儒辕固之首级,以镇天下宵小矣!!!”
“皇帝当年,也没比今日的太子好到哪里去。”
但出乎刘荣预料——出乎在场每一个人预料的是:在从刘荣口中,听到先帝朝的名臣张释之,居然落得个免官归乡的下场时,窦太后却只是愣了片刻。
“——虽然最终,淮南国因此而得以保存,没有被吴楚之乱的战火所波及,但张释之的所作所为,也终归是不和君臣之道的……”
遗憾的是,张释之这句法如是足矣,并没能在这距离后世两千多年的时代,萌发出法治思想的萌芽。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张释之这五个字,就是华夏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后世法治思想的雏形。
但当母亲窦太后,这么毫无征兆的冷不丁问起张释之,天子启被写满轻松、喜悦的神情,却当即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彻底僵在了脸上。
“——君臣相得,不外如是。”
“就算是免了官,皇帝,也总该要照看着些。”
随着窦太后梦呓般的追忆,刘荣的脑海中,也随之有一卷记忆的画卷被摊开。
“张释之,被父皇罢免了……”
“皇祖母,此言差矣!”
刘荣很懵。
心下虽是长松了口气,但面上却是没有任何迟疑,当即绷起脸、直起身,神态也为之一肃。
在窦太后问出这句话之前,天子启的心情还非常不错。
盯着看了有一会儿,才不屑的冷哼一声,继续道:“辕固一介腐儒,于宗庙、社稷未立寸功,于天下人未有寸善,便敢仗着先帝赐予的荣禄,当着我汉家的天子、储君的面,折辱我汉家的太后!”
再者,对于辕固生,天子启也并非是多么喜欢,又或是多么惜才——天子启仅仅只是不想让辕固生死在长安,平白蒙受一个‘不能容人’的污名,更甚是给鲁地那些个腐儒们,提供‘焚书坑儒20’的素材。
——相比起‘祖母和孙儿说话’时的正常语气、神态,确实还多少有些清冷;
但比起这段时间——尤其是刘荣获封为太子储君后的这段时间里,窦太后对待刘荣的态度,已经算是亲近了许多。
七十好几的老儒,被丢进兽圈里和野猪搏斗,看上去考验的是辕固生的武艺,但实则,却更多是窦太后在泄愤、在羞辱辕固生。
君无戏言。
“先帝,成就了廷尉张释之这个名臣;而张释之,也未尝没有成就先帝、未尝没有成就我汉家的太宗孝文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