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腊月二十五,漫天乌云,层层叠叠,预示着南部的山川,将迎来入冬第一场雪。
陈姐起得很迟,因为她昨夜睡得很差,临近黎明,才睡着。
出得房间,她突然愣住了。
她的房门之外,几个姐妹静静地站着,暗夜、绿衣、崔莺,就连秋水画屏都下楼了。
陈姐一惊:“出什么事了吗?”
绿衣轻轻踏出一步:“陈姐,我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相公也知道。”
林苏从房间中过来,一袭白衣如雪,轻轻抱住她的肩头:“今天是你父母亲遇难的日子,往年的今天,你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悄悄地祭奠父母,今天我想告诉你,落鹰山那边,已经为你父母同门做了墓,立了碑,我们陪你去落鹰山,正式祭奠一回。”
陈姐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千机门十年前接到营造明陵的任务,母亲砸碎千机至宝千机灯,诬她所为,将她打断腿逐出千机门,从此她就成了无根的浮萍。
她万念俱灰,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母亲在那个深夜出现在她的身边,告诉她,这是为了保护她,为了给千机门留下一点血脉。
母亲没有猜错,明陵建成后,姬商灭了千机门满门,她这个被远远放逐的千机门人,从此隐姓埋名得以保全。
她也曾去过父母同门葬身之地落鹰山,但她不敢靠近,她只敢在更远的落霞山,遥望父母葬身之所。
而如今,姬商下台,相公扶陈王登基,天下格局大变。
她也曾想过,要不要去落鹰山正式祭拜父母一回,但她一直没有拿定主意,因为千机门是涉及谋反之罪的,牵涉也是甚大的。她牵涉进去无所谓,但她后面还有林家!
林家异军突起,在整个帝国一枝独秀,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给林家招来麻烦,不管这麻烦是大还是小。
然而,姐妹们终究还是知道了。
相公也终究还是知道了。
不仅仅是知道了,还已经采取了行动,安排人为父母门人做了墓,立了碑……
“相公,我……我父母是涉谋反之罪的,我……我不想……”
林苏轻轻擦掉她的泪:“我知道你不想给我找麻烦,我知道我一路走来的每一步,你都心无杂念地站在我身边,但我也告诉过你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父母的事情,陛下已经有了定论,今日的祭拜,不止有我们,还有刑部。”
绿衣道:“陈姐,走吧,你父母还有你的同门兄弟姐妹,等待这一天,太久了。”
秋水画屏手中一幅卷轴打开,出现一条长路,长路两边流光四溢,众人踏入这条长路,只片刻时间,就跨过了三千里路途。
这大概是秋水画屏唯一强于林苏的地方。
她的画道,融合了《乾坤山河图》,所谓乾坤山河,千里山河一念间,她画道的赶路之功,更在林苏文界之上。
京城郊外,明陵之北,落鹰山。
山如飞鹰起,白陵满山飘,半座山头与天边乌云相连。
一座恢宏的大墓立于半山,陈姐心头大跳:“相公,这规制……”
她想说,这规制逾制了,即便是做墓,也有做墓的规矩,寻常人家之墓,只需要八尺墓室,三尺平台足够,但落鹰山,却是半座山头。
“等会儿你就知道!”林苏轻轻拍拍她的手。
画道流光散尽,前面两队士兵同时鞠躬,两名高官同时大礼参见:“恭迎文王!”
左侧一人,二品官,乃是新任礼部尚书邓青,右侧一人,却是刑部左侍郎秋墨池。
“开始吧!”林苏道。
仪式开始……
由邓青和秋墨池领头,一队皇朝仪仗兵前往主墓,在一块巨碑之前停下。
秋墨池手一伸,一张刑部裁定书展开:“……经刑部复核,千机门谋反之事纯属子虚乌有!”
陈姐心头大跳,千机门谋反的罪就这样消了。
事情还没完,礼部尚书邓青一步踏出,一张圣旨横于身前……
“传我皇圣旨!”
陈姐及她身后的所有人同时跪下,林苏微微躬身……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昔有千机门,建城以御外敌,建陵以安君身,制器以利疆场,有大功于世,有大利于朝,含冤而灭,岂不痛哉?朕顺天应命,不寒亡人之心,特敕封千机门已故门主陈锡象为大苍昭雪侯,封千机门遗孤陈四为千机县主,封地落鹰山。钦此。”
陈姐泪流满面,接过圣旨,拜谢皇恩。
她跟了林苏之后,并不在意自己是否是奴籍,但陛下在意!
在陛下的字典中,陈姐是很特殊的一个人物,她是林府跟梅岭陈王府联系得最紧密的一条线,林苏入陈王府,每次都是陈姐随行的,陈王入鼎皇宫的每一步,陈姐都在其中,这是从龙之功!
所以,陛下登基之后,根本不需要陈姐开口,也不需要林苏开口,他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安排刑部复核千机门的灭门案,这个案件本身一点都不复杂,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姬商为了掩饰皇杀皇而推出的绝户计,所以,很快就清查完了,这一清查,就得平反昭雪,所以,陛下给了陈姐的父亲一个侯的头衔,顺带给了陈姐一个县主的头衔,她的奴籍(众人早已忽略),正当名分地、合理合法地清除掉了。
林苏提笔,亲自为这块碑题名。
大苍昭雪侯陈锡象之墓十个字,他以文道宝笔为凭,以文界修为为基题下,文道之光覆盖十里开外,这块墓碑,蚊蝇不近,蛇虫不近,百丈之内,三十株白梅齐齐绽放,九十九株松栢青翠欲滴。
陈姐跪在祭台之上,久久没有抬头。
她的身后,林苏、暗夜、绿衣、崔莺、秋水画屏,齐齐鞠躬。
这是腊月二十五的一件小事,但是,却是了结陈姐十年心愿的一件大事,陈姐始终站在林苏身后,所思所想尽是林家,从未为自己谋一事,即便是义川湖畔的小别墅,她也不要,因为她没有家属,现在,林苏、姬广、她的姐妹们给她做了一件事情,给她的父母一个安身之所,正义之名。
陈姐心中尽是感激。
祭拜之后,陈姐跟随众人返回海宁,落鹰山,从此成为父母安身之处,而她,依然还是海宁人,海宁,是她的心安之所!
三千路途,依然在一念之间,到达海宁之后,秋水画屏跟陈姐轻轻一抱,提笔一画,又是一道九曲长廊,她还是选择回秋水山庄过年。
虽然暗夜说过,“出嫁的女儿”得在婆家过年,让她颇有几分纠结,但是,想想秋水山庄的家规,想想父母亲的脸面,她还是突破了,她跟其他所有人都不同,她跟林苏的关系一直在暗处,她摆在明面上还是大家闺秀,所以,她得走。
她去了,众女也撤了,林苏陪着陈姐漫步江堤……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众姐妹给了她跟林苏的特殊空间……
“相公,谢谢你!”陈姐轻轻抱住了他的腰。
林苏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应该是我谢谢你。”
“为什么?”
“因为在我最落魄的时候,你一直都陪在我身边,不管世间风云变化,你始终都是不变的。”
“不是,相公真不是,我变了!遇到你之前,我只是一个低贱的奴籍,我甚至还是一片缺了半边叶子的浮萍,是你将我从烂泥坑里捞起来,是你将我宠成了一个公主……”
“我即便真的宠你,也是因为你值得!”
陈姐一声娇吟,紧紧地抱住他:“今天是腊月二十五,每年的今天,都是我父母的流泪日,但今年,他们不会流泪,他们只会笑……相公,知道吗?昨晚我梦见我娘了,她望着我笑呢……”
林苏突然手一抬,掌中出现了他的王印。
王印中,章浩然虚影出现……
“林兄,有件消息通报你。”章浩然道。
“说吧。”
“叛国案今日落幕,包括陆天从在内的十六名高官,以及他们的部属从众共计三百一十二人,将于午后问斩。”
“今天?”林苏微微一震。
“是的,陛下言,今年事今年毕,今日是最后一次大朝,也将今年最后一件事情办了,你要看看处决现场么?”
“不必了!”林苏道。
“他们毕竟是你踏入官场以来,最长久的一批对手,今日终于落下了人生大幕,是不是有些许感慨?”章浩然道。
感慨自然是有的,林苏遥望天空,随口而吟:“闲潭云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古来将相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章浩然击节而赞:“林兄随口一诗,道尽繁华易落,大势难改的真谛,真正绝妙也,此诗小弟该当带到刑场,念给他们听听……林兄可知,陆天从也有一言带给林兄?”
“何言?”
“陆天从言,他因林兄而身死,对林兄有恨,然而,陆家八百余口亦因林兄而幸存,他让小弟给你带句话:恩仇自此泯一卷,惜无去路插酒旗。”
通讯结束,林苏目光慢慢抬起,天空浮云卷动,堤外长江奔流去……
踏入尘世间,总会有很多人,或恨或怨或亲或远……
时光如流水,大浪又淘沙,一些人存在过,但也终归远去……
陆天从、宋都、贺敬君……
一个个高官大势,一个个纠结于他的路途之中,也终于倒在了时代大势之下。
这就是林苏所说的,古来将相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