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独自一人下山,开着车穿过橘子洲大桥,15分钟不到,就来到了他上次来过的那幢映掩在森林里的大院前。
刘民生已经在大院门口等他。
在刘民生的带领下,奔驰越过森严的门哨,折进了绿树成荫的大院,缓缓地滑到了胡宪峋的家门口。
这是一个有一幢二层小楼的院落。
张云起停好车还没进院门,远远就看见了一副奇异的画面。
时至傍晚,夏季白天仍然是漫长的。在斑驳温热的阳光下,胡宪峋穿着老汉衫,黝黑的脖子上挂着汗巾,正挥舞锄头在院落里营务庄稼。
院落左侧的地里栽种着玉米和花生,长势格外喜人,玉米杆上挂着的果实已抽出长长的金穗,花生地里一片浓绿,靠院落的藤藤蔓蔓上,挂有丝瓜、西红柿、茄子和辣椒。
旁边的刘民生见张云起意外的表情,笑着说道:“他有这个癖好,爱在自己住的地方种点玉米什么的。年前他刚住进来的时候,我让人搬了些花草,还被讲了一通,在他看来,即使从欣赏的角度来说,庄稼也比名花异草更有淳朴的美感。”
张云起笑了笑,抬腿走进院落里。
“这个辣椒秧呀,还是上次我去你老家云溪,特意买的方圆辣椒秧苗。”胡宪峋见张云起进来,也没停下手里的活,他一边拿着耙子给辣椒松土,一边说道:“我也吃的辣,不过你们的辣椒不好养活,今年里津水分足,根系受影响,好多都麻烂掉了,土壤要求也高,要那种氮、磷、钾充足的墨土、淤泥地呀。”
张云起听着胡宪峋的话,脑子里想到的却是整个湘南地区的农业土壤问题。因为以这个老人的身份,视角不可能局限于这一亩三分地的庄稼死活。
他感觉的出,这个老人非常注重三农问题,经常盼念着农民能不能有一口饱饭吃,只是湘南地区的三农问题受地域影响实在太大。这么说也不太对,自古以来,在田里挖刨的中国农民,哪个不是靠天吃饭的呢?
张云起想到这里,说道:“土壤歪好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农作物的产量,像您说的那个墨土,主要在三角洲平原,淤泥土壤主要分布在长江和黄河流域,而龙湾云溪一带,有大面积的黄棕壤,在黄壤与红壤富铝化作用和棕壤粘化作用下,自然肥力也比较高,适合栽种方圆辣椒,但是我们湘南大部分地区都是红壤土地和黄壤土地,肥力差,养地难。”
胡宪峋笑了一声,拄着耙头说道:“你对这方面还有研究?”
张云起接过小保姆递过来的茶杯:“我们高中地理有中国土壤分类及地带性分布这些知识,为了应付考试,死记硬背的。我觉得湘南地区的这些三农问题还算好解决,只是一个农药化肥等农资下行供应链体系建设的事情。”
胡宪峋瞬时间就抓住了张云起的话外之音:“湘南地区的三农问题不好解决的地方是什么?”
张云起没有迟疑:“人口。”
胡宪峋扭过头来,那双锐利的眼睛看着张云起。
张云起放下了茶杯,说道:“前些天我看了一组数据,我们湘南地区外流人口已经达到了6031万人。当时很惊讶。”
胡宪峋问:“怎么说?”
张云起说道:“在那组数据当中,我还发现人口外流的前六名,都是广东地区。这点似乎很难避免。这也让我意识到,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推进,沿海地区得益于区位优势,经济只会越来越强,制造业迅猛发展,而制造业需要大量的人口支撑,我们湘南毗邻广东,不可避免的,会成为广东的人口加油站,因此可以预见的一点是,我们湘南地区农村青壮年劳动人口将会因此而大量流失掉,农村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我认为,在这样的情形下,再谈如何振兴农业、美丽农村、富裕农民,是很困难的。”
“振兴农业、美丽农村、富裕农民。这个畅想好哇!”胡宪峋拄着耙头,抬眼望向天空,天空有美丽的夕阳,他笑了起来:“还是年轻人视野开阔,不拘泥于细节,能够宏观地直指问题核心。”
“没有让您觉得我口无遮拦就好。”张云起笑了笑。
其实这番话他曾经对初见说过。那时候更多的是对他自己说的,他需要坚定自己的想法和要走的路。
当然,人口的问题是很浅显直观的。
它真实的反应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后世,随着大部分年轻人进城搬砖,农村逐年凋敝,空心化日渐严重,除了过年返乡人群凑出来的热闹以外,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荒凉寂静的,而在时代周期步入紧缩,经济发展面临下行的压力下,大多数进城的年轻人又选择躺平,不愿意结婚,不愿意生育,不愿意当所谓的“韭菜”,人口这一基础性、结构性问题的严峻性便凸显了出来。
至于眼下,这还是一个“少生孩子多修路”、“晚生晚育,少生优生”等计划生育标语随处可见的时代。
城里人的潜意识里已经逐渐接受了只生一个小孩的思想,而在农村地区,尤其是偏远的农村地区,那些基层乡村干部,想要做出一点成绩来,只能猛抓计划生育。
现在,他把这一问题说给胡宪峋听,是因为这个老人具备解决或者是缓解这一对他们湘南地区最要命的问题的能力,以及实施的路径。
如果这个老人目光如炬,洞悉到他话里话外更深层次的想法,能够抗住压力,在这一块踏出第一步,做出改革,未来湘南地区的二十年,将有机会在劳动力层面领跑全国!
这对湘南的经济发展,至关重要。
胡宪峋搁下耙头,从地里走出来,擦着汗说:“小伙子,今天你来见我,显然是有备而来的,既然这样,把你心里的想法大胆说出来给我听听。”
“那我就在您面前斗胆一下,我觉得以一个可持续性发展的眼光来看待我们湘南地区的三农问题,在宏观层面,解决思路有三条路径。”张云起端了一杯清茶递给胡宪峋,才说道:“第一条,最直接的,我们湘南地区的计划生育能不能稍微松动一些?”
张云起没有把话说的太绝对。
胡宪峋沉吟了一下,也没有表态。
双方都有自己考量,这种涉及到人口的根本性问题,牵扯的是方方面面,容易在社会上引发巨大的议论!
这桩事实际上跟张云起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只是眼下他有机会为家乡的这片土地的未来发展向胡宪峋提供一些极重要的意见,甚至可以说是受益无穷的意见,他觉得他不能不说,但也不能说的太过。因为这件事的本身就已经足够激进。
胡宪峋也不可能因为张云起的只言片语就会在这种关键性问题上表态,甚至他可能未必完全认可张云起的看法,他多半是需要更多的调研考察资料,更多的详实的数据支撑,才能够做决断。
他讲道:“你说说第二条。”
张云起放下茶杯,说道:“第二条是您在江川云溪村调研了解过的,可以挑选一些合适的地区逐步试点农村‘三块地’的三权分置改革政策,培育壮大村集体经济组织,大力兴办村级公司和农业公司,搭建城乡要素对接流转平台,农产品供销对接平台,推动高标准农田建设,从而将我们广大湘南地区细碎化、小农经济化的农业生产模式,逐步转变为规模化、机械化、现代化的农业经营模式。”
胡宪峋点点头,这一条他已经摸排的十分清楚,也很认可:“你的第三条解决思路是什么?”
张云起掏出自己熬夜写的报告,递给胡宪峋:“第三条就是跳出农业,来发展我们湘南地区的农业!与其让我们的农民群众为兄弟省份的制造业贡献力量,不如想办法让他们留在湘南,为我们本土的新兴产业和经济发光发热!只有当地方上有了稳定、持续的税收,充盈了我们自己的财政,我们才有能力调转枪头反哺农村,去真正实现农业强、农村美,农民富!”
胡宪峋接了张云起的材料,翻开一看,标题一如既往地宏大,《关于湘南地区未来二十年在改革开放政策驱动下的新型工业化与政府联动发展的几点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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