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舱室内,视线越过透明的舷窗,可以近距离目睹宇宙中瑰丽而又壮阔的景象正在发生:螺旋状的星云被无形的引力牵扯,涌起了覆盖整片星域的潮汐,星辰在其间摇晃不已,犹如巨人指尖的沙砾;从黑洞中喷发的暗物质流与月环下爆发的以太粒子流在千年时间的追赶中相互碰撞,瞬间引发的能量风暴颠倒了星球的磁极,使受到影响的数百颗星辰都开始了不规律的圆周运动,仿佛它们在这幽蓝色的舞台上跳起了舞蹈;一颗走到生命尽头的星球被聚集的电磁射线无情击穿,陨落的碎片却没有卷入洋流般循环往复的星间潮汐,而是被强大的引力场拘束,形成了一条破碎的星环,围绕星域数十万公里,令置身其中的钢铁堡垒也变成了一条渺小的游鱼……
广袤的宇宙孕育了无限的可能性,将所有微小的概率都放大至可以用肉眼捕捉的程度,在这里,凡人所追求的“奇迹”,是无数可能性的其中之一,却因宇宙庞大的基数而变成了确定发生的事情,因此或许可以认定,对于宇宙而言,“奇迹”与“现实”其实是同一个意思。
卡拉波斯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黑夜般的眼眸幽邃如许,仿佛可以容纳无数星光,成就另一片浩瀚宙宇。
尽管已看了很久,但这宇极星间的一切景象,依然令人感到如此震撼,并深深地意识到,局限于脚下那片渺小的大陆,只会争权夺利、耀武扬威的人们,究竟是有多么愚蠢。他们的一生都庸碌无为,既没有深入迷雾探索未知的决然勇气,也没有追寻理想矢志不渝的崇高信念,以至于视线被局限在眼前狭窄的一片区域,着眼于尘世凡俗的政权更迭或力量变化,却从未知晓真正的伟业应比头顶的星空更加遥远,自然也比脚下的大地更加厚重。
牺牲、痛苦、抉择、哀亡、悲伤、情感、叹息、泪水、记忆、冲动……都虚幻得不可思议,只有那些为达理想而付出的艰辛努力,才是这双肉眼实际见证过的。所以,无需犹豫,亦无需彷徨,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就是正确的答案。
可是为何,究竟又为何……
“抱歉,让您久等了,卡拉波斯大人。”忽然有一个声音传来,随即,弗洛伊德的身影走入舱室,用歉意的语气对早就等候多时的黑夜魔女说道:“离开办公室前忽然想起有一份文件还未处理,若是暂时搁置的话就得等到会议结束那一天了,所以我花了些时间去处理,没来得及告诉您。”
几分钟后。
卡拉波斯喃喃道:“这一句,倒算是很不错的安慰了,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心中叹了一口气。
“那不是您的错,卡拉波斯大人。”他忽然说道:“我们并不能预料到那种事情的发生,何况,她也只是在履行您所留下的使命而已,或许她觉得,这就是自己所诞生的意义吧,为此而生、为此而死,便是唯一的结局。”
“是么。”
然后,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很细,只有自己才能听清楚:“希望……”
“……”
“恩。”
“不是。”这一次,弗洛伊德回答得很快,因为无悔无愧的选择对人来说原本就不存在,但是——
正是因为情感太过充沛,总是在为他人着想,总是考虑着其他人的难处,所以她才会主动接下这个孤独的观测任务。因为那样一来,其他人就不必对此感到为难了。并且,异星哲人号的成员们每隔一段时间便返回地面接受心理辅导的制度,最早也是由卡拉波斯大人确立的,在她提出来之前,从没有人考虑过长时间的孤独是否会让压力变成疾病。
“做好准备,弗洛伊德。”卡拉波斯注视窗外,看到了庞大冰冷的钢铁堡垒从破碎星环的边缘划过一角,幽蓝色的尾焰从每一个漆黑的孔洞中喷发,吞噬了星辰的残骸,彰显着属于人类造物的光辉力量,隐约还有低沉的轰鸣声传来,伴随某种强金属的剧烈震颤,便提醒自己的副官:“要出发了。”
“但是,”他又补充道:“对于原本就是人的那些人来说不是,而对于后来才成为人的她来说,就是如此。”
“没有。”弗洛伊德很痛快地接受了这个处罚结果,虽然,若是其他成员听到了,一定会很惊讶,因为在他们看来,这种处罚未免也太重了,直接扣掉了一个季度的考评,虽然合乎规矩,却有些不近人情。
只有熟悉亲近的人,才能从那冷淡理性的伪装之下,看穿她心中的柔软与情感。弗洛伊德觉得,作为副官、同时也是朋友的自己,勉强拥有了那样的资格。
“恩。”
因为后来才成为人的,需要体验的情感有许多,唯独后悔不是最优先的一种。
卡拉波斯依然望着舷窗外的宇宙,语气平静:“这是工作安排上的不周到,算是你的失职,回到雷格拉吉欧斯以后,我会让特别评估局的人扣掉你这个季度的考评分,你对此有异议么?”
“所惑何事,卡拉波斯大人?”
常有刚被调到异星哲人号的成员背后议论,是否黑夜魔女大人属于那种极端冷静而又冷酷的性格呢?若非如此,又怎能在荒凉无垠的宇外,忍耐漫长时间的孤独,却从来不回地面几次,仿佛不曾想念过自己的亲人与朋友。她是无心的么?脸上真的会有其他表情么?那些从容与镇定的表现,其实是基于最理性的考虑么?
每到这时,弗洛伊德就会告诉他们,这种说法大错特错,卡拉波斯大人不仅拥有情感,而且,恐怕是所有人中情感最为充沛的一位了,只是她习惯于将这些情感用行动展现,而非口头表达出来。
“你从没有后悔过成为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