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的话,让我感到极大的惊愕,因为这与我、与我们固有的认知,完全相反。
人们总是认为,只要找到同伴,就不会再受困于冰冷的孤独。因此,从遥远漫长的古老年代开始,生命就已学会集群而居,与同伴分享篝火的温暖,从那些关切的言语和眼神中,获得一种迥异于孤独的安慰。
然而,老师却告诉我:在这世界上,从没有人能摆脱孤独。
因为孤独既不是一种可以治愈的疾病,也不是一种可以解决的烦恼,而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宿命。
“生与死会带走一切。”
那时老师看着窗外的薄雨,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告诉我:“生前拥有过的情感,会被死亡隔绝在无法传达的地方,那是因为它们不够深厚吗?或是因为彼此间的联系不够紧密吗?我想并不是这样吧,只是尘世间的事物,都遵循着既定的规律运转,如果违背它们的话,就会招致可怕的灾难。所以,在这道巨大的鸿沟两侧,生者与死者的灵魂,都是同等的孤独。”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呢,公主殿下?”
“当你生前是一棵树,却无法违逆光阴的意志,逐渐枯萎老去时,那些曾在枝头鸣叫过的飞鸟、曾在树下停留过的野兽、或曾为你讲述过关于树的故事的人啊,他们都在你老迈的年华中逐渐淡忘,乃至不见了。这便是我们宿命中注定要承受的孤独,曾因来到这人世而短暂消失,如今只是失而复得。”
许多年后,有着老师面孔的女人,微笑着坐在漂浮摇晃的木舟上,神情宁静得与当时注视窗外雨景时一模一样。然而,却已不会伸出手,温柔地替公主拭去眼角的泪痕。
“因为雨过之后便会天晴,而离别之后便是新的邂逅。”
人的生死与树的枯荣,在她的话语中,经由同一种孤独而联系在一起。我为此感到迷茫,喃喃地问道:“这么说,我最后也还是会变成孤身一人吗,老师?我的父亲、母亲,还有伱,最后都会离我而去吗?”
“所以,现在——”
那是在她失而复得的人生中,重新拥有的珍贵的“邂逅”。
“爱丽丝。”她低声道:“林格、圣夏莉雅小姐,还有圣夏莉雅小姐的羊……”
是奥薇拉自己用衣袖擦掉了那些在眼眶里积蓄的泪珠,并在此刻忽然想起来了,自己究竟遗忘了什么东西。
她的指尖拂过我的发丝,像要把我送往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生命的孕育与死亡、植物的繁荣与枯萎、情感的邂逅与分离、灵魂的前生与今世……其实,都是同等的意义。”
“对您来说。”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遥远而又缥缈,像唱着悠久的歌谣,在淅淅沥沥的雨点声中若隐若现。时至今日,我再想起老师的脸,会觉得有些模糊,可是,那些她教导我的话,不是关于植物该如何成长、紫罗兰是如何开放,而是关于灵魂应该如何在一场孤独的旅行中寻找临时的同伴,传递短暂的温暖的道理——
她毫不犹豫的回答让我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我当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呢?焦虑或是不安?悲伤或是慌乱?似乎都有一点吧。我相信老师绝对不会骗我,因此,才深深地感到绝望。
她身上猛然爆发出惊人的光芒,神圣之光编织为柔软的丝线,覆盖了领口、腰间、衣袖与裙摆的每一处,绣成华丽繁复的纹路,衬托公主的神情在光芒之中,圣洁而凛然,连声音都透出不容侵犯的坚定:“把我的同伴们。”
“在人生有限的时光里,不妨多期待更加遥远的风景吧,期待在雨过天晴后的世界里,还有怎样的邂逅正等待着自己?身后已经抛下的、或者把你抛下的,不要回头去看,因为从没有人规定过,过去的记忆,必须影响到后来的模样。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树会有自己的命运。”
……
“这不重要,公主殿下。”
曾经那么渴望着,交到更多的朋友,获得更多的友谊,这样,或许就不会在每一个寂静沉默的夜里感到孤独了。然而,哪怕是这样微小的愿望,最终也无法实现吗?
“我想,应该是这样的——没有人能永远陪在另一个人的身边,这是我经历了许多年岁月后唯一明白的道理,尤甚于我从草木或枝叶中寻觅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