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偏要说。”温焕露出了神秘莫测的微笑:“你看看我之前都讲什么了,怎么就是不听呢。”
“……”季连保持沉默。
温焕道:“有人会在你的衣服做手脚吗?有人会在地上故意放石头吗?这真的是运气不好,不是能用常理解决的事。”
“你怎么还会迷信这种东西。”
“你以为我就想这样吗?”温焕道:“我这一状态已经持续了几日了,还活着真是万幸。”
他总算相信了七八分,最后试探地问道:“你确定真的是他的原因?”
温焕扶额:“我听说最近大家都莫名其妙地很邪门儿,后来跑去打听了一下,你猜猜李明顺被叫什么?他被叫做‘小魔星’,我一开始还以为这就是夸张的形容……没想到还真的不是,字面意思上就是个小魔星。据说李家的长辈都觉得他这体质太不幸,就想趁祭拜太后时趁此机会借机送来,好沾一沾东宫紫气东来的祥瑞。”
但她觉得沾也沾不了什么好气道,赵浚本身的运气也很歪,本来从年纪到排位,这龙椅这辈子都轮不到他坐,可是偏偏长兄们一个两个都跟着去了,他就突然一瞬间成了太子……但要说这是一件好事,也不见得。他为此付出的代价也实在太多了,亲人一个个接二连三地离开他的身边,对他而言,做皇帝也许未免是一件能称得上是开心的事情。
她想到这,忍不住开始发呆:不过人长到这么大,有运气好的时候,也有不好的时候,若是一直顺风顺水、或是一直前路坎坷,都不会持续太久的,未来总会一碗水端平,在后续将幸与不幸补上。
李明顺这个人,命里带衰。倒不能说他是一味地运气不好,他还很能传染人,摸过他的手就像被霉神开了光一样,走哪哪儿摔跤,买啥啥断货,基本上不会碰到一件好事情。正如她前几日说过的:他总在碰到倒霉事时出现转机,整个人的状态就在幸运至极和不幸之间来回跳跃,最后出现转机的时候再迎来最后来自生活的一记重锤。如何让人听得简单易懂呢?就好比他去餐馆吃饭,刚好没座位了,结果站到一半就有好心人愿意拼桌,竟然正好是一直想要结交的某位知名富商,但后来发现对方极为抠门,刚吃完饭就借口溜了,只能替他掏了一顿饭钱。
这是不是还是有些难以理解?那就来个更加简单易懂的:还是李明顺某一日去餐馆吃饭,刚好没位置的时候才发现是酒楼开业第五年店庆,免费送了一餐珍馐美食,但是才刚吃没两口,就从嘴里掏出了半截长长的头发丝。
这点转机的出现永远都不能卡在正确的时间点上,只能让人倍感失落。这样一看,简直能用毛笔在他脸上写上一个大大的“惨”字,他不对生活抱有希望似乎是很正常的事情了。
人是很奇怪的东西,平日里若是嘴上说说,那是不可能信什么神神叨叨的鬼神之论的,但如果眼见为实,真要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丁点的苗头,那都不用考证,就都能信服得特别快。温焕跑去叫人问了问他的过去,现在连一开始对他家室和长相的怨言都彻底消散了。
在这等凄惨的背景之下,她现在被沾染到的霉运真是小巫见大巫,季连和他说了这样那样的一堆话,听上去就十分严苛,代入一下情境再去想想,这不就是欺负人么。
李明顺生来不顺,又因为总被人避开,自然交不到什么朋友。中午那只死在他面前的鸟雀是无辜撞到树干晕了过去,但是一般来讲都不会死。这种情况发生得多,所以李明顺本人连带着他身边的侍从都没打算去出手将它拾起来,反正不一会儿这只鸟自己醒了就能飞走了。季连情绪一激动就没注意细节,他吼出来的内容其实根本和那个情景不搭配,两人的理解出了偏差,站在温焕的角度听去,那真是牛头不对马嘴。
季连:你这个无理取闹的坏家伙!竟然以鸟取乐!不要抵赖了,是你干的吧!
李明顺:这确实是我的原因,它也变得这么倒霉了。
季连:究竟你要什么时候才会明白,这世间不是什么都围着你转的?
李明顺:我知道啊,我是被命运抛弃的人,世界何止是没有围着我转,它恨不得就此摆脱我吧……
季连:你就和我当年一样讨人厌,没人喜欢。
李明顺:你这人脾气真坏,我知道没人喜欢我。
季连:讨人厌的小鬼!
李明顺:你怎么这么嘴臭啊!
……
这个就叫做鸡同鸭讲。
季连仔细思考了一下刚刚出现的场面,耳根渐渐浮现出一丝红色,很快渗进了整张脸,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更可怕的是在他自己剖白心迹的时候,让其他人听到了。像是被迫扯开他的遮羞布,露出不能见人的过去一样,这让季连恨不得就这样就地睡过今天,醒来后就能度过此时这样尴尬的一刻。温焕见他坐立难安,想破了头都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
“你以前性格很糟糕?哈哈哈,不要在意嘛,大家都有这个时候。”
——但依他的性格来看,听到这种话大概是不会信的。
“我们都不在意这种事情的!”
好像也不行,季连致力于当一个根红苗正的优秀学生,打小就是上进听话、勤学好问的那一种。现在也努力地让周围的所有人相信他就是那样的人,现在既然暴露了过去,自然感到羞窘得无所适从,虽然周围人都不在意,但他自己可能心中有刺,说这话没什么屁用。
她思来想去,还是不知道现在要说什么,最后决定拍了拍他的背:“我们去喝点热水吧,天凉了。”
这话说得也不怎么高明,但总比之前的都要好,好歹将他的情绪劝了回去,找人去沏了一壶茶,被温焕勾着肩膀带去了小亭子里聊天。
自然,之后就又被水呛得岔了气。他的霉运还没消,才刚举起茶杯,一口水就顺着喉咙倒灌进了气管,惹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剩下的茶撒了一地,眼见气氛即将变得更加尴尬,两人彼此对视,都在自己眼中看出了无奈。
温焕试探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先走吧?”
季连不想和她再待下去。两个人凑在一块,倒霉是相互叠加的,谁知道还能再碰到什么糟心事,便也没有反驳,急匆匆地跑了。方才的话题就像风一样落在了这个亭子里,随着那声咳嗽被忘得一干二净。
……
另一头,小皇帝在朝堂正坐。
平日里总要开的是小朝,诸多大臣们聚在一起,汇报些工作进程,但商讨的也只能算琐事,并不重要。为了凑在一块碰个面的目的更多一些,故而每次都要去的频率也不多,一般来说每次来的臣子并不是相同的,不同岗位各自轮流派出一位代表出来,毕竟全员参与的必要性并不大。七日内一般会有一至两次的大朝,那便要花久一些的时间了,除去各部做出精简凝练的总结之外,汇报国家各个方面的大事与情况,并需要就某项政策的变动、对紧急情况的面对做出商议,讨论出结果来。
自前三代皇帝开始,小朝的时间就不是很早,后来到了先帝的时期,又因为身体不爽利的缘故总是推迟早朝的时间,一来二去,也不想让大臣们白白干等那么久,索性将开始的时间向后延了很多。而赵浚也有自己的课程,他还尚处在学习的时间段,一般都很难抽出什么空闲时间来,因此这个小朝就又向后推了一些,最后才调整成了刚巧能和他的早课岔开的时间段。至于大朝就依旧还是老样子还在天未亮的大清早了,但也没有办法,毕竟它也长得很,但凡有大朝的早晨,赵浚都没有必要去上吕长维的课。
今日是小朝。
他正襟危坐,在这个位置向下看,那就是所谓的居高临下。赵浚心里忍不住开始腹诽。
一览无余就是他所能见到的景象的全部形容,但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所有的臣子都意识不到这件事。若是大朝那就没有办法了,毕竟人多殿大,顶多只能看清楚前部到中部的人群,至于末尾的就只能看到模糊的一团肉色,五官化作了细微的小点,分不清到底有没有表情。然而若是小朝,所在的地点也换成了占地面积没有那么大的小宫殿,人数并不多,即便排得不密,但已经足够他清楚地看清每一位臣子面上细微的神色。当然这也是让他偶尔不能专注的一大重要诱因之一,因为对方的脸实在看得太多清楚。
这个人又分神了……那一位似乎最近与别人起了口角,不自觉地露出了他自己也无法察觉的不屑,还撇了一下嘴……有人偶尔犯困,想打哈欠又忍住了,有人在憋笑,嘴巴抿得紧紧的……都能看的一清二楚,但是赵浚知道这件事不能说出来,只能在心里自己一个人颇感兴趣地观察每个人的姿态。
承隆皇帝教得好,他第一个让赵浚学的就是不动声色。这样的表情训练已经深深地刻在了赵浚的骨子里,他哪怕神游天外,面上也不显山不露水,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小朝的臣子都是轮流制,除了新手和下位的官员之外,基本上重要的臣子都能轮着上殿,这一次出现了几张生面孔,他还稍稍愣了一下。每一日的小朝总会出现至少一位资历极深的老臣,那个时候全场的风气就会被那位臣子带着跑,悬殊的地位差距在他的面前都能不知不觉地展现出来。他还是盼望能出现两位或以上的老臣在同一场小朝的,这样至少不说能平分秋色,至少可以互相拉扯,彼此的气势都不会压盖全场,风头就不会那么一边倒,氛围就会好很多。
然而这一次只出现了一位,况且地位极高,是历经三代皇帝依旧屹立于朝堂的阁老,现在也在担任辅政大臣之一。这位阁老的姓氏是“季”,算上亲缘关系的话,是季连的亲爷爷。
赵浚对他这种不温不火的个性很没辙,当然这不是说他不好相处,相反他作为一个文人,平日里似乎也很好说话,似乎没有什么太过激烈的情绪,也不常大动肝火。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从来不会反驳他人的意见,季相的语气温和,遣词造句却一点也不会太温柔,平日里是个威严的人。最近西北有旱,收成不好,已经有两月无雨了,正在考虑从临城调水的事宜。
但这也很伤人力物力,至于要不要执行、具体花销的事情会留到大朝一起讨论,此刻只不过是一个报告罢了。
季相话不多,说得缓慢,语调平稳。但他只要每次一开口,全场一切细微的响动都会在那瞬间消失,所有人的目光只会朝向他一个人。赵浚默默地听他说话,不发一言。
谁都怕天灾,但赵浚是最不想见到这一场面的人,无论是地怒、天狗食日、洪涝、饥荒,闹得大了就是皇帝失德,惹怒上天,这才降下惩戒来警醒世人。这时他就得要洗浴净身、开坛祭礼,甚至需要写罪己诏书,从此几月不食肉、不大兴土木……诸如此类的事情。这种东西不是给上天看的,而是给天下人看的,皇帝在那时过得越苦,就越象征能乞得苍天的原谅。季相将这件事拎出来说,意图也很明显,他想让赵浚体会到这件事的严重性,虽然不至于到罪己诏的程度,但态度也足够咄咄逼人了。
赵浚似乎想张嘴反驳些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季相道:“收成锐减,连吃饱穿暖都成问题,此刻没有苛税,但平日里的征量放到现在也似乎不太适宜,是否需要适当减免赋税?”
他虽然这样问,但并没有给赵浚留下答复的余裕。赵浚思考了很久,终于开口了:“不妥。”
季相并未露出一丝惊讶,他只是眼睛抬了抬,正视着主座的少年天子。以往都是他坐在上面俯瞰下面的人头,但这种时候便换角度,变成了从下至上的审视。赵浚说话是没人会插嘴的,他想起了自己厚脸皮的好友,觉得自己也没必要担心出丑,只管讲出来就行,反正就算出错了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温焕曾经对他说“年龄就是本钱”,现在尚且还在学习的过程中,有错也不奇怪。他以前把出错这件事看得重,所以这次也算是努力摆脱自己心中的恐惧了。
他一边犹豫自己是不是要就此停下,一边又继续说道:“以往气候干旱的事例也不是没有,西北本就干热,时常会有连月不降雨的事,作物也适应了那里的天气,这次也不到‘锐减’的程度,不如做好统计,依照田地大小分家分户适当裁剪吧。”
小门小户家田地并不大,平日的赋税本来就很轻,真正被影响的其实是大户人家,按照千顷良田的收成来算,放在小门小户的影响只不过是九牛一毛,不痛不痒,大地主家锐减的收成聚起来看就要严重得多了。这些人本来就是征税重头,倒是可以减轻一下他们的负担,免得出现实在拿不出钱的情况。
他这话说完,忍不住心下忐忑,盯着季相的安静看了许久,那位老人在他开口时就一直保持着直视,他也分不清这到底是鼓励还是期许、抑或是失望,周围陷入了静谧中,这一刻的沉默短暂而又漫长,而季相终于拱手,行礼道:“兹事体大,不若待大朝时,再将这问题放在一块商议罢。”
太好了,至少不是驳斥。
赵浚的心随着他上前躬身行的礼而缓缓地落了回去,他终于不为人知地悄悄松了一口气,似乎刚刚紧张得要跳出来的感受只是一场错觉。
事后他觉得这件事自己能找到勇气也挺好的,想了想就又把温焕请到了自己殿里,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觉得,自己最近运气变好了?”
“苦尽甘来,柳暗花明又一村。”温焕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做了一个非常精妙的总结,“总而言之,人不可能永远倒霉下去,也不可能永远都是幸运儿,总有哪天会转运的,或好或不好。人的日子就要这样过才有意思。”
赵浚就是很喜欢听她这样说话,他犹豫了一会儿,却不确定是否要把今天发生的事与她分享,正在思考时温焕已经拾起了筷子。
“你已经先吃起来了?”
温焕一时半会儿没有回答他,她还有一小块肉正在咀嚼的过程中,没有来得及吞咽,此时说话既没有礼貌也失了仪态,只能加快嘴里的速度,将软烂的那一口菜吞进了肚子里。用帕子擦了擦嘴,她这才回复道:“我喜欢你桌上的烧猪肉。”
“你只要是肉不是都很喜欢吗?”赵浚摇头:“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温焕答道:“我还在长身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想到这,她又似乎有些恍惚,回忆起过去的事情:“我想吃烤肉了……当年去岭南的时候,跑去山里跟着猎人打野鸟,也不需要专程找厨师料理,整只扒了皮,开肠破肚,将内脏掏出来后往里面塞上几颗山果,里里外外都抹上蜂蜜,然后刷上胡椒、八角、香桂,如果找得到的话还要浇一点烧酒,拿干净的布裹上,外面糊几团泥巴,扔到火里等它熟,拿出来后就可以扯开腿开始吃了……那肉真是嫩得舌头一碰就碎,但放进嘴里却不会化,十分的有嚼劲,外面的香料已经将味道带得足够鲜美,蜂蜜带着微淡的甜味,料酒将腥膻除得干干净净,咸甜相间,酥香入骨,唇齿生香,真是恨不得让人把舌头也咬下来一块吞到胃里……”
赵浚的舌根听得忍不住泛出津水,喉头忍不住吞咽了几下,拿起筷子往嘴里塞东西吃。
她还没停下来:“还有一种在家里就能做的,只是费盐,将整只鸡放到盐里焗烧,出来的骨头都能软得轻松咬烂,那个味道是真的好……”
“唔。”赵浚连忙打断她的回忆:“那样的话不咸么?不需要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