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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这一日,按照惯例,由宫里的凌官开挖往年冬天窖藏的冰块,切割开来,由皇上赏赐给大臣。翰林院历来是出高官的基地,受皇上格外恩赐,也得了一些冰块。自有管事的做了冰镇酸梅汤分与众人,众人喝了皆道口齿生津、通体畅快,烦躁一扫而光,做事更加有劲了。正是翰林院下值时分,晴好的一天忽然天边“轰隆隆”传来雷声。俗话说立夏雷,六月旱;立夏雨,涨大水。总之,它不是一个好兆头,大家议论纷纷,眼看阴沉沉天要下雨,皆匆匆往家赶去。

薛盛一边走一边想着他小时候的事情,也是立夏,家乡孩童有斗蛋的习俗。家家户户事先煮好囫囵蛋,然后套上丝网袋挂在孩童脖子上,讲究的人家还在蛋上画上好看有趣的图案。蛋分头尾,尖者为头,圆者为尾,斗蛋时,头碰头,尾碰尾,谁的蛋先被击破,谁就输。

那时候他才六七岁,父亲已不在人世,家里靠母亲一个人做些针线活、浆洗衣裳勉强度日,母亲不舍得吃穿,也不知她怎么艰难地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愣是在春分这一日给他弄来了一个鸡蛋,早早地就煮好了,还细细地给他照着年画描了一个胖娃娃在上面,亲手给他挂在脖子里,笑盈盈地对他说快出去玩吧。

他别提有多高兴,飞也似地跑出去,也不知怎么的,遇到几个小伙伴都斗不过他,他越发的高兴。却有一个孩子,输了以后哭着鼻子跑回了家。他正要走,那孩子的父亲从门内走来,一把扯下他脖子上的蛋,恶狠狠地往地上砸去,还踩了一脚,骂道:“有人生没人教的野孩子,快滚!”

他忘了当时有没有哭,只清楚的记得,母亲精心绘制的鸡蛋壳碎了一地,东一块西一块拼凑不起来,里面晶莹的蛋白滚了一层尘灰,原本鲜亮的蛋黄变得泥球一样。他那珍宝一样的鸡蛋,母亲缩衣节食下来的鸡蛋,就这样被人践踏在脚底。

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他发疯似地冲上去,朝着那男人的胳膊就咬。男人吃痛地大喊,一边用力捶打他,男人的拳头毫不留情地一下又一下砸在他的背上,可他就是不松口,拼了命的咬他。可到底他只是个孩童,力量悬殊,男人很快将他提溜了起来,然后将他摔出去老远,他只觉得头脑闷痛,眼冒金星。那男人被他惹怒了,拽着他的衣领就往他家里拖,一面对着他母亲嚷嚷:“管好你家小兔崽子,再有一次我打断他的腿!”母亲唯唯诺诺地拉着他向那个男人道歉,等他走了,母亲搂着他默默地流眼泪。

多少年了,他一直记得那个男人转身离开时,那个鄙夷而又不屑的眼神。

薛盛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苦笑一声,前尘往事,令人黯然神伤。

突然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他转过头去,见是冯濬,正笑盈盈地看着他。这家伙似乎从来没有烦心事,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他收了收回忆的思绪,问道:“不知四小姐的脚伤可好些了吗?”

冯濬道:“脚上裹得像个大猪蹄子,前日刚拆了纱布,如今要人扶着走动,她最是闲不住的,如今走不利索,成日困在院子里,我去一次她喊一次无聊,亏得我弄了条狗来陪她,才算消停了几日。”

薛盛听了挑了挑眉,一个平日里动不动就要登高爬树的野丫头,就算是脚伤,他亦能想象她金鸡独立跳着脚走的模样。

冯濬见他只听着不说话,又说:“那日是你将她抱回来的,她到底是怎么崴了脚?我问了她几回,她都闭口不说。”

薛盛想起那日,她求他不要将事情说出去,他想起她那个略带警告的语气,嘴角不禁扯了扯,说:“那日我也是正巧路过,就见四小姐崴了脚靠在柳树旁,她又只带了一个丫鬟在身边,那丫鬟又抱不动她,我才出此下策。”

冯濬想大概又是她顽皮,一时玩的脱线才扭伤了脚,他亦不再去细究,说道:“我想你必然博览群书,有一事想要请教你。”

薛盛说:“博览群书不敢当,不过你尽管说来听一听。”

冯濬说:“你是不知道我那表妹自幼爱读话本,尤其是一本叫《松窗夜谈》的,乃是她的心头好,可惜四处也寻不到后续,她苦闷的不得了。还有十来天就是她的生辰,我想若是能把后续寻来送与她,她必然高兴。”

薛盛听了脚下一顿,“你说什么?”

冯濬道他没听清楚,便说:“就是一个叫松亭先生的,写的《松窗夜谈》,我打听了许久,都说这松亭先生是个极其神秘之人,没有一个人见过他本尊,书稿皆是托了人送出去的。你可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

薛盛若有所思,却淡淡地说:“薛某孤陋寡闻了,倒不曾听说过。”

冯濬叹了口气,似乎早就料到了,却又斗志满满地说:“雁过留声,只要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就算是挖地三尺,我就不信挖不出他来!”

薛盛听了不禁心下一震。

是夜,薛府。

雨丝绵绵,雨水落在窗前一株松树上,很快叶片吸饱了水分沉沉垂下去,风一吹,雨水全数被抖落,松针很快又仰起头来。窗内灯影憧憧,一个操琴的身影投在窗子上,显得格外孤清。一缕青烟幽幽飘着,清雅的古琴声从书房里传出,正是一曲“梅花三弄”,弹得行云流水,特别是一段泛音格外的空灵出尘,使得这样一个雨夜格外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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