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恨不得立刻签订聘书,然而也知道不能逼得太急否则会吓到人,便忍住了这个想法,然而满心满眼的欢喜完全藏不住。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冲过去拉住了窦皖的双手“君不妨与胜秉烛夜谈?”
翌日,达成了秉烛夜谈成就的小国王心情好到飞起,他起床时窦皖已经先行离开,精神饱满的小国王换上朝服亲自去为程不识以及兵士们送行。
再过十多日,代郡的汉匈互市将开,进入戒备状态的远不仅是代郡一郡,连同其毗邻的各郡县都紧张了起来。
中山国中尉程不识和郅都二人商讨之后齐齐上奏,请求带兵屯护于中山国的最北线。那里虽然有今年刚刚修建好的城墙作为防护,然而其驻地兵士多为民兵,而不是专业军人,万一匈奴心有歹意直冲代郡,而代郡又不能阻挡,自然会南下攻中山。
毕竟中山有两个郡王在,对于匈奴人来说,杀一万个普通人都比不上杀一个大汉郡王来得荣耀。当然这种可能性其实不大,匈奴多为求财,如果真的动了郡王,那大汉一定是不死不休的。
但谁知道匈奴人会不会脑子一热就做了蠢事呢?在大汉人的眼里,匈奴就是一种做什么都不会让人太奇怪的生物。
故而程不识一并提出要求将今岁的都试一并做了。
西汉全民皆兵,兵役系统分三种,中央为卫兵,去边疆的则是戍卒,此二者均是二十三岁开始,而第三种虽然也属于兵役大系统,但是年龄限制则是二十岁,因为他们是在属籍所在地为“役”,为期一个月,任务也很简单,一般只需学习一些战阵知识、普及兵器的使用方法、如何辨别军令等基础知识就行。
至于具体教什么还是取决于当地的最高军事长官,没有一个定数。因此,程不识要求将兵役放到中山国最北端自然也没有问题。
中山国都卢奴县位于中山国正中间,如此他便打算带上南边刚满二十岁的服役人员直接北上,故而此行人数颇为可观。
都是新兵都谈不上的农夫,这次程不识还没有带老兵,这样乌泱泱一群年轻人自然乱哄哄的。但夏安然一点都不介意,他同情地看了他们一眼,小国王已经看到程不识额头暴起的小青筋啦,可想而知这些人在抵达北边之后会遭遇到这位在大汉朝能够以治军严格排的上名气的程不识将军怎样的摧残。
他视线一扫,看着下头一张张年轻的面容。
作为国主,他很少能够看到这样大批量聚集的人流,夏安然仔细地从这些人的衣着面容身形上扫过。观察这些各家各户出来的年轻人可以告诉他中山国如今的经济状况。
就他视线所及,几乎个个都很瘦,很少看到体型稍壮一些的,但好在精神状态很好,该有肉的地方也有肉,是一种较为健康的瘦削。
虽然穿着耐磨的粗衣,但是衣服上也很少有打补丁的。只偶尔有几个衣服稍破,也打理得干干净净的。
基本合格了。
小国王松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笑容。
从这种精神状态来看,至少满足吃饱的需求,但距离吃好还需要一些努力。
此行就是来看一眼,夏安然也没有来抢戏的打算。程不识上了被搭建出来的高台说了几句鼓舞之言后,便带着热血沸腾的青年人离开了县城,过程很是简洁。
之后他们要走上两三日才能抵达北平县。这些人一共有两三千人,算是个不小的数目,他们北上沿途走的也都不是大道,不过程不识肯定得给小国王打了包票确保安全,于是夏安然便也放手不管。
此行他们还将护送一批货物北上,是中山国出产的织绣,这些货物将为夏安然换来一批草原上的牛羊。此次汉匈互市的货物除了盐和瓷器之外,其余基本出于商户。
大汉明言禁止铜钱向草原流通。
大草原的游牧民族已经掌握了炼铁术,如果有人以为铁一定比铜好,那就大错特错。
铁器硬度很高,但是韧性很差,作用在面上就是它在容易给对手造成伤害的同时,会将附加的力一五一十反应在自身身上,所以非常容易破损。
以铁为武器,不如以铜铸青铜器。
更何况游牧民族的主要装备是弓箭,于箭头来说,其实用铁还是用铜,它们都不太挑。
大汉的铜钱如果涌入草原,毫无疑问的就会增加草原的有生力量,因此,这场交易从一开始定下的基调就必须,也只能是易物换物。
撇除禁售货品,商户将货物和定价交给官方,由官方出面和匈奴进行交易。因为彼此都是以物易物,最后到手的“钱”也都是大草原上的货物。当然,税也是要交的,由商户在提货时候交给官方即可。
如此便可保证商户和匈奴人不面对面接触,同时,所有的出口货物均是经过官方检验,自然不用担心里头有所夹带。
这是目前定下来的试行版规矩,但是夏安然很清楚这个规定实行不了多久。
道理很简单,汉匈之间对彼此的了解不够,你让彼此盲买,谁知道拿来的是啥?
要是我们要的是山羊,你送来的是绵羊,那不是开玩笑吗?两个味道完全不一样啊。
夏安然此前递上去的法子是,彼此不以货物直接交易,所有的货物放到中介处,但是彼此都可以看样品,有意者投壶,由货主来判断货物买给谁,价高者得。
这种方法正是后世宋辽榷场的操作模式
此方法也可以避免买卖双方进行面对面交谈,以避免消息走漏,但是其也有一个制约性——秋天风大,你得造一个可以让双方可以存放货物存放样品的点,人还可以凑合,但肯定要造兽栏关着畜类吧?
而且汉人也罢,匈奴人凭什么相信汉人,敢把货物放在这里?这没有长期友好的边境贸易为基础,可堆不起信任度。
所以这次小国王的献策没有被采纳,但他的另一项制度倒是被采纳了,那就是派遣官方的牙人负责相看货物。
大汉的货物在抵达之后会由牙人根据货物品质进行评级,这些等级就放在样品列表上头,同样,匈奴人带来的货物也会让懂得分别畜类的牙人来评分,给汉人做参考。
这些人为官方雇佣,自然不用担心评分有所偏颇。
如此也能让双方安心。
至于为什么让汉人来评……呵呵,我们认识你们的货,你们认识我们的吗?
代郡的市官骄傲地对着试探着接触的匈奴人说。他一口流利的匈奴语言让对方憋红了眼,却只能憋屈扭头。
这次前来代郡的匈奴人主要是匈奴左王庭的人。相对来说,匈奴左王庭的硬实力要比右王庭稍弱,但也弱的有限。
匈奴右翼直面大汉的国都长安,在文帝时期一路打到甘泉宫的便是他们。另一方面,右王庭把控河西走廊一带,又长年与西域交战,其战斗力、资源、人口补给都要强于左部。
但同时,匈奴右翼有山峦层层叠嶂,于大汉而言,难以攻下,是一块硬骨头。
但是话反过来说,汉人难以攻下匈奴右翼,也意味着一旦大汉攻下之后,匈奴人同样难以攻伐。相对而言,匈奴左翼和大汉之间一片平原,彼此都可任意进出,反而难以动手。
但这并不意味着左部就是小绵羊了。匈奴和大汉不同,其以左为尊。
匈奴左贤王的话语权要远远高于右贤王,且其常年小股骚扰大汉东部,直至霍去病大破匈奴左部,又从匈奴人手上撬来乌桓后才算暂且和平。
此次带队的就是匈奴左贤王的心腹,是一名当户。别看他官职不高,此人却很能说得上话。
除了官方部队外,一路还有零散部落抱团前来,这位当户没有驱赶这些人,他一路南下,脑子中却不停盘旋着此行的目的。
老实说,关于怎么做他很犹豫。
大汉这次开的两个口子都在匈奴左贤王的势力范围内,也因此,左贤王派去雁门的是他的死敌。
这是王者权术,是光明正大的阳谋,左贤王此举就是为了激发这两人的比拼劲头。双方心里其实都极为清楚,然人在局中,心里清楚也没用,往上爬,搏一场滔天富贵更是是人的本能。
这一点,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这次大汉从他们的乌龟壳当中开了一道口子邀请匈奴和他们贸易,但是在匈奴人们看来这其实是另一种方式的朝贡,他们只需要付出很小的代价就能将东西带回,是以众人都没太过注意,匈奴王廷甚至于将执行权交给了贤王本人。
左贤王对此事起初亦是无可无不可。中行悦把控草原多年,草原人民早已习惯了不依赖于汉物,何况其有需要便去西部劫掠,自觉自给自足够了。直到汉使来报此次互市有盐售卖。
草原广袤气候温和,邻居相对好欺负,然而缺点就是没有盐。且匈奴左贤王所居之地大多为内陆,其每岁都要为了盐和右贤王撕上一场,虽然最后的确得到了盐,但是付出的代价并不小。这一点,王庭也没有办法。
毕竟右贤王的确是付出了不小的劳动力以获取珍贵的盐,而如果大汉真的愿意以其使者所宣告的价格向他们售卖盐,那么左贤王一部自给自足以外,甚至可以倒卖给右贤王一部。
被人赚钱的感觉特别不好,如果可以赚到右部的钱,那绝对能让左贤王在梦里头都笑掉大牙。
然而他们刚刚抵达边境,远远能够看到大汉长城之时,便见到着汉室甲胄的兵士已经等在城门百步之外,而城门紧闭,城墙上兵士列阵,气氛极其肃穆。
匈奴当户哼笑了一声,他挥挥手,示意队伍减下速度,他远远勒马,看着对方为首之人。
“你就是负责人?”
当户让人从后头提上前来一个奴隶。奴隶曾是汉人,在匈奴多年,两方语言都会。
奴隶被丢到他马下之后,却立刻爬了起来,他双眼直视面前的汉家兵士,眸中闪着希冀。
这是他的故乡,他的故土,而今天,是他离家乡最近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