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贤妃娘娘幽魂的陪伴下, 在永寿宫欢快地跳来跳去、无忧无虑地咯咯笑着的小羲悦是长宁侯几乎从未见到的, 如此毫无负担, 纯粹的因为快乐而快乐, 因为高兴而高兴, 因为想笑而微笑的妻子。
长宁侯狼狈地捂紧了泪意陡增眼睛, 但唇角, 却是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扬了起来。
“信哥儿”钟情倾身过来, 探过手来似乎是想摸一摸长宁侯的脑袋,可惜没有探到, 也就只好隔着一段距离担忧地看着蹲在地上的长宁侯, 关心道,“是哪里有不舒服么还是请个太医过来瞧瞧吧”
“不用了阿娘,”四皇子允僖想也不想张口便替长宁侯拒绝了, 信口胡诌道, “大头他没事的,他就是在外面担忧得太久了、又实在担心得厉害,就想进来亲自看一眼阿娘您的情况如何了而已, 看过就走的”
成帝
成帝不是,有你们什么事儿啊怎么还担忧得太久担心得厉害你们担心个什么啊轮得到你们这群臭小子来担心么
成帝的心里顿时就颇为不是滋味了起来。
“大头, 快来, ”四皇子允僖才不去看他父皇那青黑如锅底的微妙神色,一招手, 示意长宁侯赶紧过来, 拼命地给他使眼色道, “刚才在外面不是你自己急着要进来的么怎么现在进来了反而要害羞了自家人,不用讲那么多虚的,还是赶紧直接过来拜见你义母吧”
长宁侯
长宁侯义母
长宁侯缓缓地站起来,磨磨蹭蹭地走到钟情床前,垂着头,神色极其复杂地跪了下去,犹豫了好半天,张了张嘴,愣还是没能说服自己把那句“义母”叫的出口,哼哧哼哧半天,却是叫出来了一声“母亲”
长宁侯认真地在心里补充道母亲,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羲悦和孩子们的。
四皇子允僖
郇瑾
成帝
只有钟情完全没有在意这其中的差别,微微笑着伸出手,揉了揉长宁侯的脑袋,温柔问道“信哥儿没事就好呐”
“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说啊,可千万不要硬忍着啊”
剩下的,钟情再轻声细语地叮嘱了些什么,长宁侯已然全部都听不到了。
因为在钟情的手放在他脑袋上的那一刻,红光大绽,于长宁侯的视野里,一缕睡得迷迷糊糊、满脸安详幸福的残魂从钟情怀里飞出,顺着指尖落到长宁侯手腕间的那根系着铃铛的红绳之上,乳白色半透明的武宗皇帝揉了揉眼睛,呆呆地坐在长宁侯的手腕上,仰望了一下骤然比自己大了好几倍的“大司马大将军”,脸上难得的,竟然带了几分写着“哇”字的稚气。
长宁侯勾了勾唇,微微一笑,右手覆上左手腕,下一瞬间,君臣两个手拉手,被整整齐齐地拽飞了出去、拽离了那间产房。
又是来时的那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深渊,只是这一次,长宁侯右手按住自己腰间的潺水剑,左手却是紧紧拉着一个完全在状况之外的武宗皇帝陛下。
武宗皇帝挠了挠头,直到这时候,才隐隐约约反应过来发什么了事情大头这是跑来救自己的吧,唉,一时在阿娘怀里睡得太舒服了,险些都彻底迷了神智留在那里了
武宗皇帝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小心翼翼地问身边的长宁侯道“羲悦呢羲悦她不知道的吧”
长宁侯一言不发,微笑以对。
陛下您自己觉得可能么
武宗皇帝垂头丧气地别过脸,唉声叹气了起来。
长宁侯懒得搭理他陛下他都这么大的人了,做得出什么事,当然,也要做好回去后会面对羲悦什么样子的怒火的准备
至于我嘛,我自然是无辜的,羲悦怀着孩子,可不能憋着气了,自然得在某人身上发泄发泄,出出火。
只是长宁侯还没有作壁上观幸灾乐祸多久,无边无际的漆黑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尖利的谩骂声“傅怀信,你生是我们虞宁侯府的人,死也得为了我们悌哥儿和这座侯府而死”
“你究竟有没有搞清楚,到底是谁救了你、谁养了你、谁让你了今天这地位现在侯爷死了,人走茶凉,连你都要背叛他和侯府了么”
“你听好了,我不许青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好去的你既然好不容易才追随着宁寿王走到今天这一步,而今人家荣登大宝了,怎么着,你连个从龙保驾之功都捞不到就算了,还要被排挤出洛阳城了啊”
“不去,告诉你那好兄弟皇帝,你不去青州你记好了,你就是死,也得是为了悌哥儿才能死现在悌哥儿需要你,你就只能留在洛阳青州想也不要想”
覃氏双手叉腰,对着面前竟然胆敢违背了她的主意的傅怀信破口大骂,而青年的傅怀信紧紧抿着唇,默不作声地跪在地上听着,覃氏足足谩骂他的背信弃义、无耻忘恩有一刻钟,才口渴地歇了一下,让丫鬟奉了杯热茶润润嗓子,而青年的傅怀信,就那么跪在堂屋面前,承受着偌大的一座侯府内内外外,所有仆人或同情或嫉恨,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眼神。
武宗皇帝冷冷地嗤笑一声,狠狠地冲着身边的长宁侯的脑门拍了一巴掌,气哼哼道“知道么那个时候,朕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像现在这样狠狠地敲敲你的脑子,看能不能把里面的水敲出来”
长宁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并不想去回忆自己那一生中,近乎是最黑暗的那两段日子侯爷早逝,智哥儿失踪于乱军之间,勇哥儿没了而唯一被自己活着救回来的悌哥儿,回到洛阳城里的第一件事,只是想方设法地让自己尽快承爵。
吊唁、奠仪、丧礼勇哥儿甚至连个被光明正大地下葬的机会都没有,安姨娘抱着儿子的衣裳哭得肝肠寸断,傅怀信去找覃氏商量,得到的,不过是一场自取其辱的谩骂与嘲讽。
此后北上追随年少的武宗皇帝征战十二盟,双方之间,再无多话。
不过这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日子,在武宗皇帝南下登基之后,又被狠狠地打破了。
在傅从楦死后畏畏缩缩地夹着尾巴过了几年的覃氏和悌哥儿,在看到身份地位紧跟着武宗皇帝水涨船高起来的傅怀信时,登时又一次趾高气昂了起来,以“养母”和“幼主”自居的二人,在傅怀信这里,生生地磨掉了自己对虞宁侯府、对傅从楦的最后一丝眷恋。
而这一幕,正是发生在傅怀信领诏出兵青州之前,覃氏闻讯后大为不满地将傅怀信叫回了府里,当着满府上下的仆人将傅怀信痛斥一番,严令禁止傅怀信领兵青州。
而尤为可笑的是,覃氏不同意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她觉得,有傅怀信这个“皇帝好兄弟”在洛阳,自己和悌哥儿出门做客,都能多受别人三分青眼,都能让她扬眉吐气,再复昔日“侯府夫人”的荣光。
“最后总是与那对母子纠缠清楚了,”长宁侯淡淡道,“欠他们的,也尽都还了,如今再看,也确实没什么意思了。”
“欠他们的”武宗皇帝简直气坏了,怒极反笑道,“你只记得欠那对蠢不自知的母子俩的要还,那覃氏不过养你几天,你就砍了自己的小拇指来还她的那狗屁养育之恩那这么说,你欠我的呢,傅大头,你欠朕的,是不是该把自己的脑袋割了才能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