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谷带白尧来,只不过是为了借他那双眼睛,来验证自己的猜测。海域并不是适合白尧发挥的战场,他有些怕水,所以玄谷也没打算让他以身犯险,既然把他带到了这里来,自然是要照管好他的。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每次面对这些她造养出来的道子之时,无论是扶鸾,还是现在面前的白尧,亦或是老态龙钟的孤阳,总会有一种身为长辈的自觉,就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恨不得张开翅膀,把他们保护周全。就算后来她的这群道子们都成长为了独当一面的人物,他们动动手指,三界都要巨震一番,但玄谷看着他们的时候,却总觉得他们好像还是刚被她造养出来那时,稚嫩又弱小,需要她的保护。 其实早就没人需要她保护了。她最后造养出来的那个最小的道子,现在已经成为了三界最尊贵强大的天道帝君,也足有一万岁的高龄了呢。 “来之前我不是已经和你说过了么,无情宗在三日后遍邀天下宗门召开修道盛会,届时必然会有主事出面,甚至青莲老祖会亲自前来主持,我们假装成从西方来的落魄散修,混入其中,到时候你只要用你的眼睛看看,那些人身上有没有异样,是不是已经被人控制成为了傀儡,就像之前不久,那个无面人对墨华做的那样。”玄谷又宽慰了怕水的白尧一番,试图让他安心。 但是她说完之后,看到白尧脸色不太对,他看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里,带着强烈的探究和审视的意味。 在白尧开口纠缠之前,玄谷果断点破了他的心思,截住了他要问出口的话,省得这个修兵者诡道的战神再多疑什么——这种性格天性在战场上自然是很优秀的品质,但是用在猜玄谷心思上,就会让玄谷感到很烦很无奈。 她举手做认输状:“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自己,我可能就是最了解你的人。说了东海之事完结之后,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包括你最想知道的,你的过去。” 白尧被她毫不隐藏地点破了心思,不由自主眯了眯眼睛,心想难道自己想什么都写在眼神里吗?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的确非常了解他。 他突然开始期待了起来——自己的过去,是不是和她有什么很深刻的故事呢?他们的命运是否纠缠在一起过? 白尧忘记了,几万年之前,他曾无比敬慕眼前的这个人,他发誓永远追随她,效忠她,守护她。只是后来,他没有机会再践行自己的誓言了。他在人间与忘川之中,挣扎了无数个百年,直到又一次,他在凡界的肉身死掉,他再一次横渡忘川,却听说,她散尽了修为,身归于十荒。 那一次,他又凶性大发,撕碎了忘川之中魂魅不知凡几,孽债又添了无数笔,更难逃天道制裁,跳脱出轮回之苦了。 可是那人已经死了啊,他从这苦海里挣扎出来还有什么用?便是那一次之后,白尧的神魂百年一渡忘川,却再也不像之前那样抵抗忘川对他神魂记忆的涤荡了。 他从忘川之中浑浑噩噩地走过,再带着满身杀戮和血污归来。没有来处,亦无归途,至纯至净的忘川水,洗去他一身尘埃罪孽的同时,连着那些宝贵的过去,都一点一点洗去了。 白尧在忘川之中,亲眼看见过自己的记忆,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样,随着流逝的忘川消失不见。那上面一闪而逝的画面,每每都会让他猩红了眼。 除了忘掉,白尧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样有勇气继续活着。 后来,他终于是全忘了——至少他以为都忘掉了。但再一次见到玄谷,藏在神魂深处的那些,连忘川都洗不掉的记忆和感情,又涌了出来。 有些东西,除非死了,否则怎么可能真的忘掉啊。 “看完那些人,确定他们是不是无面人的傀儡之后呢?”白尧拂去心头的疑惑,决定暂时将玄谷看作自己的盟军,相信她。 “之后就回神宫去,把结果带给孤阳和扶鸾,让扶鸾和孤阳帮你组建一支由修士组成的精兵,你便可尽情发挥自己的才能。”玄谷很理所当然的回答。她就是这么打算的,看一眼这种事情,真的是一点危险度都没有,完全能让白尧全身而退,她都替他打算好了。 “你呢?”白尧盯住了玄谷挡在面前的黑纱,好像能透过这层纱帘,看到后面玄谷的表情,看穿她在想什么。 “我带着萍汀和墨华进蓬莱秘境,寻找鲛人泪珠,顺便帮他们两个恢复功法……”玄谷坦诚以告。 却没想到,白尧很不开心。 “啧,你这女人。”他很不耐烦地弹了下舌,对玄谷这个安排不是很满意,“你知不知道蓬莱秘境里面,比外面危险几百倍?你进去带着这两个废物,却不带我?怎么,我比不上他们俩么?”他说着,还十分鄙夷地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捧着的水缸。 还没等到水缸里被说废物的两个娇纵花灵发怒,玄谷便以更坦诚地回应打了白尧的脸:“确实比不上。” 萍汀和墨华两个心满意足蹲在水缸里看戏。 白尧:“……”他强压下自己这暴躁脾气,才按捺住没就地打死面前这个被阵术之祖和燕月神官奉为真神的女子。 玄谷可能也觉得自己说话有点欠,尤其是在脾气向来火爆的白尧面前说这种话,一言不合没被打死也算是走运,便解释了一下:“蓬莱秘境之中,十分之九都是水域,而且要找鲛人泪珠,只能到深海之中去找,你不适合下水,便不要跟着了。” 合着白尧千里迢迢跟着她到了东海,还真是只当了回行走的眼珠子,看一眼就回去了? 白尧觉得自己的价值被极大地贬低了。怎么说他都是南疆战神,别说凡人惧他怕他,就是寻常人间行走的妖魔,听见他的名号,都要吓死过去的。怎么在这人眼里,他连两只受伤的小花妖都不如? 虽然心里极其不爽,可是玄谷所言,句句属实,他确实是怕水,更重要的是,他还不会游泳。 两个人带着一盆花寻了好几家客栈,都被告知已经没有客房了。因为靠近无情宗的宗门岛屿,这座临海的小镇沾了极大的光,在修道盛会即将召开的这几日热闹非凡,人满为患。 街上人来人往,各色各样的人手中拿着奇形怪状的武器法宝,看得出都是些修行界的人士。白尧并非修道之人,只是他天生便有异能,可以克制凡界的妖魔邪祟,身上却没有半丝灵力气息,所以并不惹人瞩目,也无人关注他这个普通人。而他抱着装有萍汀和白尧的水缸,来东海之前,孤阳亲手在水缸底部画了一个屏蔽灵息的阵法,水缸上又盖了一层遮阳的白纱,自然没人看到里面那株罕见珍贵的异色并蒂莲,如此,遮掩过这群凡界修道者的耳目也足够了。 他们一行人中,最惹人关注的反而是全身都遮得严严实实的玄谷,但这关注多是出于好奇,只要随便探知一下她的灵息,知道她不过是个实力低微的二品小修士,身上也没什么亮眼的法宝之后,这群探究的人便觉得索然无味,不屑于关注她了。 来之前玄谷刻意从扶鸾那里讨要了几颗给凡人用的压制灵息的药丸,把自己四品巅峰,随时可能突破五品的境界压在了二品,就是想要低调一些。 毕竟大家最终的目的都是进入蓬莱秘境抢夺宝贝,真正有竞争力的,是那些五品以上的精英修士,三品之下,便可视为不入流的小鱼小虾了,那些人是不会把精力更多地分向这群弱小的修士的。 而这些一、二品的修士,其实也很有自觉,清晰地知道自己只是来东海见识见识,顺便运气好的话,捡个漏罢了。 高阶的修士和低阶修士这两拨人都很有默契,顶多在探秘境之前,组织人手清一下场,将外围这群低阶的修士驱赶开,他们真正关注的,甚至一定会除掉的,反而是同样实力同样品阶的修道者,其中五品首当其冲。 五品凡境,在凡世的修道界是一个分水岭,他们会对宝物的争夺构成强有力的竞争。如果玄谷不伪装一下,她四品即将入五品的境界,必然会被各方盯得死死的,连做一条漏网之鱼,偷偷摸进蓬莱秘境的机会都没有。 实力不足,没有办法,只能先苟着,这符合玄谷的生存之道。 问了十几家客栈之后,终于被玄谷他们找到一间还有房的,但房源紧张得只剩最后一间了。 在门口又走进来三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店小二扬起笑脸点头哈腰准备迎上去的时候,玄谷当机立断,把订房的银子拍在了掌柜面前。 那长了两撇老鼠胡须的掌柜方才听到面前这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声音清灵,知她是个姑娘。他的眼睛滴溜溜转向了面色如常,好像对要和这姑娘同住一间客房毫无异议的英俊男人身上,自以为二人是相好,便笑着招来另一个小二,让他带着他们二人去客房休息。 玄谷和白尧自然都不知晓他们被误会了,进了客房,白尧将手中的水缸放在桌子上,抬眸快速瞥了一眼客房的那张床——确定那床上睡两个人足够之后,他将透亮的眼眸凝在玄谷身上,轻扬起刀锋一般漆黑的眉,问道:“你们中原人也如此不拘小节么?”和玄谷同处一室,他倒是觉得无所谓,他们南疆人并不受燕月的礼义教化,但来燕月之前,白尧也是听闻过中原地区孤男寡女不能同室而处的礼仪的。 摘了斗笠,解了披风,那张明艳的脸庞露出来之后,好像整个房间都因此亮了起来,白尧之前不懂中原的一个词,叫“蓬荜生辉”,今日多少也能有些体味了。 玄谷靠窗坐下,透过支起半扇的轩窗,看着街外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风景。 她半侧着脸,能清楚地看到她长密如羽的眼睫,那双似含着星辰深海的眸子一半映着外面明亮的光,一半逆着光像一片漆黑的深渊。光与暗在那双眼中交汇,融成一种奇妙的、无法形容的、让人痴迷沉醉的异彩。 白尧有些轻微的晃神,他的眼睛里,清晰地印着她皓颈舒眉,目若琉璃的样子。 一颦一簇,都是极致的风景,他甚至想,自己的眼睛,若是一粒琥珀,能将这一刻所看到的,全部封存起来就好了。 “我并非中原人。”玄谷勾着唇笑了笑,转回头看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彻底背光而视,隐入深渊之中。“我甚至,并不是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侧颜杀了解一下? 白尧:沉迷美色,d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