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昭嘴唇微动,敛起笑意。
她冷冷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垂了眸,长发随风舞动:“……你变回来了。” 她一低头,才发现自己变得佝偻许多,发丝也恢复成银白色。 可恶! 杳姝刷地拔剑,剑锋在傅昭脖颈上擦过,鲜血顺着刀锋溢出,流入他雪白的颈。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也不辩解,只是温和地看着她发怒。不知为何,杳姝竟然生出一种感觉:不管她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 就像一棵苍劲的庞大榕树,温和地包容小兽的顽皮与折腾。自离开家人后,杳姝几乎快要忘却这种体验。这种被偏爱、宠溺、理解的感觉。 她一恍神,又用力几分:“我想杀了你!” “我知道。” “滚。” 傅昭抬眸起誓:“杳姑娘,我绝不会说出去。若是泄露,我便立刻暴毙,心魔丛生,不得好死……” 修士们对毒誓极为谨慎。傅昭这一番话,还算诚意十足。 然无论如何,杳姝心底都包着火。她啪地将剑抽回,冷冷道:“滚吧。” “此处危险——” “再不走,我拔剑了!” 傅昭终于衣袂飘飘地滚了。 她抬头,长叹一口气,停在水松枝丫上思忖。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眼下,她得整理头绪。 首先,她基本能确定,心侧疼痛会引起容貌变化。但目前,仍不最清楚什么是触发点。 其次,她身体对灵气的承受度比常人高,具体原因犹未可知。 第三,心侧似乎对幻术有一定抵抗力,并在学习幻术时大有裨益。 杳姝感到满意,她终于更了解自身古怪了。 简单复盘后,杳姝食了些果子,继续飞行。 前方传来剧烈打斗声。杳姝本想绕开,却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她剥开松叶一瞧,果然是几位仙女宗弟子。 数位男修将她们齐齐包围。而为首之人,俨然是个结丹中期修士!实力的绝对差距前,女修们个个狼狈,显然陷入了困境。 那日藻鱼发狂后,女修好不容易聚齐部分。她们撞大运地寻到一颗刚过百年的球果。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引来众修觊觎。 “仙子们,将那球果给我们,兄弟几个会怜香惜玉些。” “女人合该小鸟依人,出来闯荡作甚?” “呸!”为首的胖女修狠啐了声,“我死在这儿也不给你们!” 她身后,更年幼的姑娘也呸了一声,随后飞快地缩回去。 杳姝没多想。她倏地抽出飞剑跳出去,乘男修没不防,干脆利落地砍中对方手臂。顿时,鲜血四溅。 好快的剑! 对方本不在意这老人。可见到剑势后,反而眼神一凛,不禁认真起来。 女修本雀跃,然发现是老太太,心顿时凉了半截。 “怎是杳婆婆?那可是结丹修士!” “快让她回来,咱们一起逃啊!”年龄最小的颤抖道。 结丹毕竟是结丹。杳姝同那男修过了几招,很快感到吃力。她咬咬牙,倏地跳远,高高地悬在莲叶上,开始闭眼念诀。 “困境!” 正是她昨日学会的幻术。 结丹男修神色一变。 ……幻术?! 幻术是世间最神奇的存在。面对高阶修士,低阶幻修往往能出其不意,转败为胜。这也是为何,那日松鼠能迷惑如此多修士。修仙界向来对幻修忌惮又羡慕。 对方迟迟不见变化,顿时松了口气:“老太太这把年纪,就不要装神弄鬼了。” 杳姝咬紧牙关,再次念诀:“困境!!” 须臾,四周漫起氤氲白雾。白雾化出光团罩住修士,呛得人连连咳嗽。杳姝拉起女修们就遁。 水松树影飞快地向后倒退。几个弟子飞跃间,眼神晶亮地夸赞:“婆婆刚才那招真厉害!” “那是幻术么?” “婆婆居然还会幻术?” …… 几人逃出数十里,才慢慢停下来。 仙女们涕泗纵横地讲述了最近的遭遇,忽然那胖女修道:“婆婆,你在这秘境里皮肤变好很多啊!” “真的诶!” 确实,她颧骨上密集的老人斑淡了不少,皮肤光洁不少。眼下,竟更像个5,60岁的中年女子了! 杳姝很少被活泼的小姑娘围住,一时竟不知如何招架。她忽觉袖中一动,一条颤巍巍的尾巴伸出来。下一秒,她将松鼠倒着拎出来,在空中晃悠。 “醒了?” 小松鼠瑟瑟发抖,惹得仙女们母性暴发,疯狂蹂.躏。确认仙女们没有恶意,松鼠才道:“这球果品相不好,上品的百年球果都不在这个区域。” 几人对视一眼,一个念头划过脑际。 还有谁比松鼠更会找果实?这不正是现成的向导? 杳姝勾唇,轻抚松鼠的胖尾巴:“你来带路,就当赔偿我这七日闭门之苦。若再动小心思,我就把你毛剃了!” 小松鼠一激灵,吓得在她掌心瑟瑟发抖。女修们见了,又是一阵哄笑。 正在此时—— “我不去了!” 最小的姑娘顿住,眼神如受惊小鹿:“我就是个凑数的。剩下的路不是我能走的。” 大家停下,纷纷望向她。 “这几日又累又冷,晚上还要被怪鱼追着跑,我真的受够了!”小姑娘眼眶微红,带着鼻音,“我还没吃够阿妈做的麻辣麓鱼。我不想在这鬼地方喂鱼,真的,我受不了了……” 情绪似乎能传染,剩下的人对望一眼,也迟疑着附和:“也是,咱仙女宗就是凑人头的……至于名次,傅道长和玄灵会想办法,咱们几个筑基期逞什么能啊?” “是啊,我们筑基期的自保就不错了。” 杳姝扫过众人脸上的惊恐不安:“想继续的站过来。” 女修们面面相觑了会儿,都踌躇着没动。 杳姝不再多言,捏捏松鼠的大尾巴:“带路。” “婆婆……你就不怕吗?”第一个姑娘出声,眼神畏缩,“那里铁定更加危险呐!” 老太太望来,眼神深得像刚化的砚台墨:“怕。” 她也会怕。 非常地害怕。 但比起死亡,她更怕寂寂无名地死去。可惜这些姑娘们太年轻,尚未领悟到这点。 年轻姑娘们似懂非懂,却多少被她的情绪感染。方才领头的胖姑娘咬咬牙:“我要去!婆婆,我邱蝉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最终决定前行的,还有五人。 接下来的路程,水松愈发高耸,几乎遮蔽天色。微凉的空气静得发慌,只能听见赶路时的窸窣声。 凭借多日经验,她们避开了夜间活动的藻鱼,一路无恙地抵达目的地。隔着几里,杳姝就将斗笠戴上,远远瞥见了百年球果的辉芒。几位结丹修士或站或坐地闭息等待。其中,也有同她组队的玄天修士。 见是一群妇孺在,众修士匆匆扫过便不再关注。 小松鼠用爪子勾了勾她的手心:“正是夜深人静时,他快来了!” “谁?” “这片松林的‘万籁之主’。” 话音未落,便听到—— “春色渐浓,渐浓,渐浓啊——。” “小莺歌唱,歌唱,唱啊——” 远方突然传来不成调的、断断续续的歌声。见状,本在调息打坐的众修士凝神睁眼。杳姝抬头望去,只见有一方木舟缓缓驶来,划开涟漪层层。一个戴着斗笠的背影端坐船头,身边放了一盅酒,船头点着青色灯笼。 一个钓鱼翁在自酌自唱。 此情此景,怎么瞧都觉得古怪。 杳姝还在困惑,却见船中人抱着琵琶回首,雪白的中衣上方,赫然是一个丑陋不堪的藻鱼头颅。他长着暗黄鱼眼,脸部鳞片青黑,胡须垂至地面,同水藻纠缠在一起,诡谲非常。 “这是……” “一条爱唱歌的千年藻鱼精,他觉得大家吵,将声音都吸走了。”松鼠小声解释,“绕过他,才能摘得百年球果。” 见到来人,藻鱼精唱得更为卖力。 修士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几人对视一眼,相携飞近,郎声道:“鱼公子,能否多唱几曲?” 那鱼头人用硕大的暗黄鱼眼瞥了众人一眼,既高兴又怀疑:“我唱得好听?” “自然。” 鱼头人拈须拿乔,几番推拉后,终于抱着琵琶弹唱起来。他唱的是古调,曲调缠绵悱恻。 而另一侧,几位玄天修士视图绕过藻鱼精,悄悄逼近果实。然而他们刚触上水松,歌声戛然而出。藻鱼精放了琵琶跃入湖水,掀起巨大水花。 “你们骗我!” “真以为你是琵琶女?”修士冷笑一声,“老子耳朵真是受罪。” 这话引得鱼头人大怒。他振开一道波纹,将几人甩到极远处。修士们捂着胸口吐血。一时都没能再起来。 见鱼头人陷入狂怒,其他修士也加入混战。然而在这条千年鱼精面前,只有玄天修士能坚持过三息。一时间,修士们不是没有胆子,就是身负重伤。 不顾邱蝉阻扰,杳姝忽地飞出,落在鱼精身前。 他鱼眼眯起,将杳姝从上到下扫视一番:“有本事就越过我去取,别搞花招。” 玄天修士也落在身侧,他困惑地瞥了眼前的老人家,只觉得对方有些面熟。但他很快冲鱼头人道:“我也来。” 至此,居然只有他俩还在坚持。 杳姝当下使出最强的困境,引得观者惊呼一声。然而,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她的幻术被鱼头人一杆打散。那边玄天修士与鱼头人缠斗得更为激烈。可鱼头人有合体修为,他对付起来甚是吃力。 数十息的缠斗后,他被鱼人拍中胸腔,吐出一口鲜血,一时竟没再爬起。 “师兄!” 几位玄天弟子冲上前,“没事吧?” “咱们已经有十数颗百年球果,接下来的不要也罢。” “这只是一次小试炼,汝等无需伤及根本。确保能拿第一即可。” 临走前,他瞄了一眼那仙女宗的斗笠老妇,见她却还没停下来的意思。她一次次上前,又被更重更惨地打回来。 倒是坚韧不拔,可惜不懂过刚易折的道理。 他暗叹一声,道:“回罢。” “婆婆,咱们不拿了。”邱蝉红着眼抱住她的纤瘦、干瘪的腰身,“没关系的,只是一个比试而已。” 就连鱼头人也道:“小丫头,你修为太低,放弃吧。” 杳姝充耳不闻。 蓦地,秘境天空出现光辉,那是通道开启、秘境结束的标识。 最后一次了。 杳姝咬牙冲了上去。临近鱼头人时,她再次默念困术,然后瞄准水松的果实,使劲一拽—— 在这短短一刻里,她脑中飘过无数念头。她或许是在坠崖时疯了,才会做出这些令世人不懂的事。她想起在仙阙上的上万个日夜,想起镜中自己日益褶皱的眼纹,还有宋谨逐渐淡漠的反应。最后,她想起了坠崖那刻,即将死亡的感觉…… 是的,死亡。 没经历过的人永远不会懂,那即将失去一切的不甘与绝望。 那时的人,若能捉住任何一根稻草,都会嘶喊着拼上一切。那一瞬间,她方才懂得,为何如此多的名家画作里,都有痛苦之人伸手向神灵深深祈祷的画面。 所以当杳姝醒来后,她将每天都当成了祝福与恩赐,当成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要发光发热,千古留名,这是她对自己许下的承诺。若真为自己活过一次,死亡也不再那么可怕…… 越困难的事,越要迎难而上!死不放弃,方是她人生真谛。 下一秒,视野百八十度旋转。她再被鱼鳍掀翻。 杳姝动了动指尖,每寸肌肉都在颤抖哭诉。那古怪的心侧不断跃动,似乎在呼吸间调节痛楚。她绝不放弃地伸出染血的手臂,再次尝试,那鱼头人却道:“你听我唱一回歌儿,我就给你怎么样?” 杳姝脑袋昏沉,隔了良久才反应过来。 “啊。” 鱼头人郑重地拿起琵琶,拨动了第一根弦。 还是小鱼崽时,他见过人类的琵琶女坐在麓川上迎风弹唱,当时觉得美不胜收。能够化形后,他日夜都在凭记忆模仿。然而,同族的藻鱼子女们尚未开化。他唱了很多年的独角戏。 “春夜浓啊,寂静河畔,公子谁人怜惜?春夜浓啊,采莲女啊,划桨□□——” 秘境穹顶的光芒愈发盛放,试炼修士周身浮起淡淡银光。那鱼头人还在动情地弹唱,眸光潋滟。小松鼠悄悄从杳姝袖口钻出,勾勾邱蝉的手,一溜烟窜上了树。 这或许是鱼人此生最后一次真正的表演。 他落下最后一句时,杳姝等人恰好完全消失。 鱼头翁停下拨琵琶的手,望着随风摇曳呼啸的松林,轻叹:“规则……开始变了。” 他抿了口酒,让寂静重归这片春夜的池。 . 广场中央,修士们一一闪现,或沮丧、得意、憔悴、平静,忙不跌地寻找同伴。 女修们第一时间冲向浑身是血的杳姝。她已无法支撑自己,腿一软就倒在邱蝉胸前。但她随即摊开手心,发现那里有一株散发着荧光的果实。 “这是……” “千年球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