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颜色最好时,曾有风流散修赞她‘仙娥下凡’。有弟子绕道来宋谨仙阙,想只为见她一面。甚至有四大仙宗的人吹笛月余,想聘她做贵妾。
杳姝对镜感慨,疑窦丛生。 先是心侧灼烧,接着是容貌回归。 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等她想明白,皱纹在几日后攀回脸上。尽管如此,身上的老人斑退了不少,生锈的关节顺滑了。杳姝如今精神奕奕,一夜无梦,连走几里只是微喘,比数十年前更有精力。 或许多来几次,她就能恢复容貌? 杳姝心中不由地燃起希望。 谁人不想,容颜永驻,青春长存呢? . 正思索间,夏嬷嬷敲响了门。 “杳婆婆,去晒太阳啦!” 像晒旧书般对待老太太们,似乎是此地传统。 杳姝下床洗了脸,细细擦净发缝与耳后,又换上一套浅色襦裙,昂首走了出去。 听见开门声,夏嬷嬷对上老妇冷静的眼神。即便上了年纪,杳姝的瓜子脸依然毫无赘肉。她脖颈纤长,脊背仿佛被嵌入钢条般笔挺。耳坠在锁骨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像铁板一样僵硬的老妇人。 “跟我来吧。” 仙女宗主体是座山,朝阳面挖了数十洞府。每家每户都挂着晾衣杆,有人家改建了灶台,饭点总是浓烟飘飘。 山前是茂盛水稻。仙界母亲河‘麓川’在远处流淌而过,姑娘端着洗衣浆,沿沙石小径缓缓而归。 “前面就是夕阳阁。” 一排排臃肿老妪在整齐地晒太阳。年老的眼球浑浊,腿上躺着批发的‘沧都三日游’蒲扇,哆哆嗦嗦地念往生咒。年轻些的正抱着孙女儿谈天说地、畅聊八卦。 夏嬷嬷挤出嘴角弧度,拍拍杳姝脑袋:“婆婆快去吧。” 杳姝飞快躲开,扶了扶发簪,自己走到最后一排坐下。见状,夏嬷嬷尴尬地放手,脸色有些僵。 阳光正酣,视网膜上一片红色。她不适地睁眼,发现远山是成片的青翠茶树,而身侧的老妪冲她露出了友好的漏风门牙: “你是新来滴?我姓桑,可唤我桑婆子。” 杳姝嗯了声,奇道:“这儿为何有这么多茶树。” 桑婆子眼神一亮,露出骄傲的下颌:“知道玄天宗吧?” 修仙界各宗均属‘修仙联盟’,旗下宗门四万个。与旮旯里的仙女宗相比,玄天宗乃当之无愧的仙盟第一宗,坐标仙盟首府玄天都,坐拥世间唯一的大乘期修士。其规模可谓“一日之内,气候不齐”①。豪不夸张地说,当今修仙者都渴望与玄天宗扯上关系。 杳姝点头。 “待盛夏过去,就是通商季了。届时马队会沿着麓川,将灵茶运到玄天都。那里的白衣大仙都喝咱的灵茶哩!” 说到此处,桑婆子忽然想起:“忘了问,妹妹是哪儿来滴?” “中部一处小灵脉,不值一提。” 离开玄天都时,她决定与过去彻底告别。桑婆子不疑有他,接着和她闲聊。 夕晖落下。夏嬷嬷将老太太们用细绳拴住,牵着她们往前挪。有的老太嘟囔几句,却被不由分说地挂上钩子。夏嬷嬷很快瞧见杳姝这条漏网之鱼,大步走来,却连她的衣袂都没触到。 夏嬷嬷急道:“快过来。你这把年纪,磕碰了我可赔不起……” 杳姝掀起眼皮,目光微凉。 “婆婆,别置气。”她和杳姝一样挺胸,努力不落了下乘。 杳姝重申:“我自己走。” 修仙界的老人家没那么脆弱,何需被栓着走? 夏嬷嬷呼风唤雨惯了,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抬脚去捉这叛逆老太。可杳姝好歹是筑基修士,她一个侧身,抽出了前房主留下的花枝小剪刀。 憨态可掬的小剪刀,泛出一丝冷酷的光。 夏嬷嬷脸色骤变:“反了!放下危险物品!” 杳姝一眼未发,直接剪断了老人身上的绳栓,深藏功与名地站了回去。 老太太们其实都不愿被拴,但碍于表达能力退化,只能乖乖听话。此刻重获自由,一群七老八十的如出笼野兽,挥舞着双手跑出去。即便是最迷糊的一个,也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跑了。 “老了算什么!”桑婆子拉过杳姝,笑看夏嬷嬷气得冒烟,“走!我带你去逛仙市。” . 夕晖初现,仙市已张灯结彩。 桑婆子在入口气喘吁吁地停下:“早看不惯那嬷嬷了。她仗着照顾过宗主母亲,在没儿女的老人面前肆无忌惮。” “嗯。” 杳姝将小剪刀回兜里。 仙市店铺众多。几个小贩提着担子经过,盘上涌现一波波的臭豆腐以及胡辣汤。 “仙乡潮湿,咱们偏爱麻辣。”桑婆按着胸口,还在顺气,“这儿的麻辣麓鱼是一绝。” 不远处,几位白衣修长、撑着油纸伞的俊俏男子立在路边,安静地吞云吐雾。见杳姝打量,对方忧郁又颓废地望来,吹出的烟雾化成一朵雏菊,用根茎勾住杳姝衣袖。 “……这是?” 她难得露出土包子的神情。 桑婆子露出一抹女人都懂的笑容:“都是小倌儿,你要喜欢,也可叫几位陪酒。” 原来,此地由女子主事。仙女宗的宗主对男女关系看得极开,足有20多位男宠。在她的带领下,不少仙女也跟风饲养,酒楼小倌儿生意兴隆。 谈话间,有位女修与小倌儿共伞,入了后面酒楼。 …… 两人的好心情,并没持续太久。 “小店提供遗体美容、鲮织锦衣,楠木棺一条龙服务。正清明烧钱送饭,保证您在九泉下不被鬼差欺负。目下特惠,麓川畔墓穴跳楼价只要5万灵石起哦。” 旋转的灯笼下,小贩露出整齐的八颗牙,烫金虎牙泛出嘲讽而低俗的光。 桑婆脸色铁青,举起拐杖将对方打得嗷嗷直叫。直到小贩捂着屁股逃走,她才气吁吁地坐下:“现在的年轻人越发没眼色......哪有给活人推荐白事的?啊!” 她的汗从每个毛孔里汩汩流下,一条手绢很快就成了透明的。杳姝递了自己的帕子给她,两人坐在花坛边异常沉默地擦了会儿汗。最后,桑婆子轻声道:“真不想承认……但咱们确实半截身子入土了,没法同年轻人比呐。” 杳姝望着人来人往的仙市,缄默不语。 若是以前,她可能真会买那墓地。 玄天都物价极高,风水好的墓地需要数十万灵石。近来,落魄散修带起了在郊墓买房的风潮,加剧了晚年修士安息的困难。所以,麓川边5万灵石的墓地,真是物廉价美。 可坠崖后,她的野心开始蠢蠢欲动。 险些摔死那刹那,她险些以为下一瞬,自己将永别这世间。再看不到清晨的花鸟,将失去所有观感,如露水般消弭于空气中。而当杳姝从山底醒来,心里满怀感激。既然还有十年可活,那她定要拼尽全力。 “千古留名,死而不朽。” 她低喃一句。 “什么?” 桑婆子没有听清。 仙市上空忽然炸开一溜儿烟花,桑婆子见眼前老妪勾唇,一字一顿,目光炽热地重复了一遍。 ——活像一个疯子。 桑婆子楞在了原处。 “广场舞开始咯!!” 几位老太拉着怔住的桑婆子滑入舞池。杳姝瞧了片刻,便准备离去。刚往前走了几步,便见人群远远聚着,喧嚣一片。两个仙女正互相撕扯,披帛乱飞,头发乱成了风暴肆虐过后的鸟巢。 “走,跟我去报名试炼!” “停停停,松手!” “这仙盟试炼十年一次,你打赌输了说会去的!不然就要喝我的洗脚水!” “臭婆娘,你是不是真想害死我,老娘做鬼也不放过你……” 两人开始舞刀弄枪,吃瓜群众连连叫好。 杳姝脚步微顿。 ……仙盟试炼? 她想起来了。仙盟除了领头的玄天宗,还以四大宗门为首。每隔几年,四宗会发起秘境试炼,美名其曰促进情谊。比试虽没‘仙盟大会’正式,却方便抬高中小宗门名声、次年招收新生。 杳姝在玄天都时,宋谨也曾带队前往。印象中他次次捧金而归。那时她只是看门婆,每每听宋谨的叙述,恨不得自己也能参加。 桑婆子突然挤到她身边,啧啧不已。 “怎么了?” “杳姊妹有所不知,这试炼4万宗门都得参加。可咱仙女宗试炼的排名……”她轻轻一咳,“次次都在末尾。” 杳姝陡然扭头。 “别的宗门见了咱,免不了一番耻笑……”桑婆子呸了声,“总之谁去谁丢脸。不怕妹妹笑话,宗主侍女要抛符篆抓阄决定哪个小门派的倒霉蛋参加。” 原来,这仙女宗是个女修联盟,由99个小门派组成。每个小门派有自己洞府,却共享藏书阁,食堂,澡堂,农田以及仙市。因此,仙女宗去参加秘境,亦是以宗门为单位的。 杳姝扶额,闭了闭眼。 据她所知,别的宗门都在哄抢名额,这里居然要抛符篆决定。 见她神情不对,桑婆子赶忙补充:“杳妹妹宽心,咱们这样的夕阳阁成员肯定不计在内。怎么也不能让养老院的人上呐……哎,快退快退退退退!!” 桑婆子的眼珠几乎弹出来,吓到疯狂破音。 只见那女修将参赛符篆凌空一扔,以抛物线状飞向群众。围观者惊呼着退开,居然呈现出一完美的半圆空地。 唯独杳姝没动。 下一秒,那符篆稳稳落入她怀中。 她怔了片刻,盯着符篆微一勾唇。须臾,在众人惊掉下巴的眼神中,她一折符篆,小心翼翼地放入袖中。 方才还愁如何开始,契机不就送上门了? 刹那寂静。 下一刻,全场哗然。 “我眼睛出问题了,她居然准备接下?” “这是个老婆婆吧?她几岁?” “夕阳阁的这么拼?” 桑婆子跑过来,拼命扯杳姝的袖子:“杳姊妹疯了吧!你这把年纪还要去那遍地男修的地儿?老婆子不开玩笑,你可能会重伤的!” 杳姝当然惜命。 但她想借险境再现那燃烧异能,再不济,她也可找个角落呆到试炼结束。但最重要的是,她想不顾一切地尝试真正的仙侠生涯。此刻,她振奋得浑身发热,血液翻滚沸腾,像个刚入仙门不久的叛逆修士,能令师门上下头疼三月。 她或许已经疯了,却是第一次为自己而活。 . 月上中天。 杳姝是在路人好奇又古怪的眼神,与桑婆子的唠叨中回到居所的。刚上楼,邻居便气势汹汹地冲出来,左手提着一把长刀,右手挂着一只灰黑相间的鸟。 “你家鸽子精蹲错地儿了!” 鸽子精是常见的平民信使,送货只需10碎灵,能循气味千里送货。便宜归便宜,鸽精却易消极怠工。养鸽人需撒上大袋玉米粒,咕老爷才会靠谱。 “……给我的?” 初来乍到,谁会给她写信? 女修哼了声:“你不是杳姝?” 杳姝接过腹部鼓胀的鸽子精,同那双狡黠豆眼对视片刻,展开了包裹。 里面是一封信。 她打开信纸,底下署名是宋谨。 【杳姝, 气可消了?樱桃树的事吾不同你追究。十日内归来,此事当从未发生过。 你永远的宋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