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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偷尸(2 / 2)

我们村是在城郊与县域结合部的位置,是县里北面方向离城区最近的村落,直线距离不过十多里地。那时候,七十年代初,刚通上一条沙石铺成的城乡公路。没路灯,没护栏,没洒水车,难得有一辆卡车、长途客车驶过,碎石乱蹦、粉尘遮天。你若步行到城里,一个多时辰就够了。

想想有一笔外快进腰包,呼啦一下子五个精壮汉子围聚在一起,热血沸腾、斗志昂扬。话又说回来,毕竟心里有点发怵,底气不足。当地有句老话讲“日不做夜出现,不是强盗就是贼”。一旦事情败露,倒霉的要一大串。也顾不了那么多啦,谁叫老农民受苦受穷怕透了呢?干这等事并不光彩,管他的,反正那年代无电话、无手机、无网络,没人知道。为了五十元大洋,豁出去了。

五个人,一辆手拉板车加几根粗草绳,趁着夜深人静,由申元带路直奔老舅他家。去时脚步快捷,气囊不急喘,头皮不发凉,有说有笑有抽烟。看到老舅家门时,黑洞洞的,一片死寂。偷尸人的心里开始忐忑起来,喘气开始发粗,脚步不由自主轻起来,一个个东张西望,伸颈猫腰快步朝屋里去。老人家的寿材原来是整具的,为了运输方便,预先分解成五六大块。已故老太用白布裹着放在床上,体积不大,也不会很重。神情悲伤且锁眉无语的老舅给每人派发一支“大前门”香烟。众人心有灵犀一点通,配合默契,七手八脚,又扛又抬,先把棺木搬上板车。老舅家紧挨沪宁铁路南侧,房挨房、户挤户,只有弯弯曲曲碎石子路,两人相遇过小胡同都要侧身收腹,才能勉强通过。根据申元事先打探,板车只能停放在铁路北面的路基下。当时的沪宁铁路已经有两条来去道了,空身穿越还是可以的。这次任务特殊,心急慌忙,手里还要搬运半尺厚的老棺材木头,连续横跨路基铁轨黑咕隆咚的,脚下拿不稳。最担心的是冷不丁有火车呼啸而来,轰隆轰隆,拖着滚滚浓烟,三魂真要吓掉两魂半呀!一同来的木匠金宝搬着棺材前板,又大又沉,过轨道时一慌神打个趔趄,手一松脸一磕,热面孔撞上冷钢轨,当时立马磕掉一颗门牙,鲜血直淌,疼得龇牙咧嘴,直哼哼。金宝事故一出,现场气氛更趋紧张了。个个头皮发麻,心跳加速,大脑里不约而同催生出两个字“快点、快点”!搬运拆散的棺木像啃骨头——难;搬运只有七八十斤重的老妪尸体像趟滑梯,哧溜一下就夹到板车上——易。一个个气嘘嘘、汗淋淋,不敢懈怠,不敢停留片刻,捆紧扎牢,拉上撒腿就跑。

夜深人静,路灯昏暗,空旷的公路上,只有我们几个人影在向北方向快速移动。走到城郊一家市里颇有规模的轻工大厂针织内衣厂门前,正巧大量夜班年轻女工下班回家。成群,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仿佛夜空中突然飞来一群百灵鸟。瞬间,给大地带来许多生机和活力。她们有生趣,我们在生气。早不碰见,晚不会面,刚巧此时此地你我相对相逢、不期而遇。果然,有几个女工眼尖嘴健脚又快,指着板车上的黑木材和白裹条:“半夜三更,这几个男人拉的什么呀”?话音未落,已经拥到板车旁。有人手快,一掀白布,“妈呀!死人!死人”!惊叫一声,立刻吓跑了。她们吓,我们更吓。弄不好,偷鸡不成蚀把米,被人发现了抓起来,真要成为“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啰。我们像做贼似的心里虚着呢!她们的惊吓声犹如百米赛跑的发令枪,响在耳朵旁,震在心脏里,个个像猎枪下的兔子一样狂奔!跑得越快,死人的头左右摇晃得越厉害。同频共震,一步一摇,快步快摇,无声地打着节拍,放肆地催促快跑。是呀,我们安全她安心,我们麻烦她遁形。喘气人与丧气人为了各自的利益阴阳调和,同心同德奔前方,世上罕见!奔啊奔,一口气又奔过了两座桥,拐了三道弯,终于看到村庄的影子了。金宝特兴奋,捂着开始肿胀的面孔含糊不清地说:“到了,到了,我先去找村上的赤脚医生开点止疼药,吃了再来一起拼装棺材。”

大伙儿想想刚才发生的一幕,惊魂未定,气急败坏,嗓子眼里仿佛有小鸡叫,喘得真要吐血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尸侥幸成功,五十元大洋真金白银马上到手。爽啊!来,抽支烟,都稳稳神,喜喜心。

接下来的事情嘛,各位看官都知道:入土为安,交钱完事。完事之时已是东方发白。哦,新的一天开始了。今天,庄稼人不忙着种庄稼。全生产队男女老少都来分享“五十元”的幸福成果——全队大聚餐。大锅架起来,鱼肉买回来,桌面铺开来。顿时空气中弥漫着鱼肉的香味,晒场上荡漾着久违的笑声。喝老白干,抽“飞马牌”,吞红烧肉。你看那一对对大牙齿、小牙齿、白牙齿、黑牙齿,开足马力,齿齿咬嚼掷地有声,声声慰劳干涸已久的大胃小肠。此时此刻,只有我们几个“有功之臣”心里最清楚:事情做得不清不楚,钞票来得不清不楚。虽然父老乡亲们终于打上牙祭了,可是金宝为这事磕掉牙齿,咧着嘴巴,一口荤汤也喝不进,怎一个“疼”字了得!聚餐接近尾声,竟有好事者打着饱嗝、叼着卷烟、剔着牙缝,悠悠然踱步走到我跟前,边摸着油嘴巴边打趣说:“队长啊,啥时候再多做几桩这种无本生意嘛”!

我哑然无语,我觉得心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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