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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4(2 / 2)

那家会馆,实际上是一处秘密交通站,迎来送往着从各地过来的同志。他们在这里修整几天,再被秘密转送下一个交通站。在这里,江韵清得以听到更多来自前方的消息。每日除了帮会馆处理一些杂事外,她忽然有了大把时间,借以梳理此前经历的、有些纷乱的生活。

直到这时,她才惊讶发现,被她埋藏在心底的那个男人,忽然变得有些模糊,甚至遥不可及了。她努力去想他,经过百般努力,才在眼前聚起一个模糊的影像。而那男人的影像,却又迅速被一个身材不高的,说话柔声细语,国字脸上带着温和笑容的男人所侵占——在来成都的三个多月时间里,她只收到了彭定邦寄来的一封信。信中寥寥数语,说得都是家常,却有着如此之大的破坏力。让她在寂寞闲暇时,倏忽便念起这个曾与自己有过交往的男人来。

她曾想把那封信销毁,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压在箱底,不想再去触碰它。她觉得他们之间的联系,到此可以终止——虽结束的有些遗憾,让人牵肠挂肚。但她必须忘掉他。重拾以前的想念,重拾以前的梦境。除记忆之外,她的身边如今没有一件马天目留下来的信物。好像他在她的生活中已被彻底清除。她虽能清楚地记起与马天目生活过的种种片段,记起他们的儿子;但记忆和梦境又是如此不堪。记忆总是喜新厌旧的。即便那封被压在箱底的信,也会珠宝一样闪现魅惑的光泽。而梦境,更是急功近利——她很少梦到马天目。即便梦到,梦的底色也会被一片大雾笼罩。最终和彭定邦衔接起来。彭定邦成了梦境的主宰,游刃有余地扮演着他被设定的角色。不但面相清晰,甚而会散发出他身体的气味,犹如他们同居一室时,她嗅到过的那些烟味、汗味,以及脚臭味……她甚至会梦到和彭定邦缠绵的情景。那么真切,似曾是她担心过,又是她时常想象过的样子。

她在梦里感到了羞耻。醒来后更是感到一种负罪般的孽障。认为自己已是一个罪人。哪怕是对彭定邦一个念头的想念,都是有罪的。她真不知道,如果这种生活不能尽早结束,如果马天目不及时出现在自己身边——来拯救她,她将如何应对这巨大的压力和魅惑。

但掐指算来,自和马天目中断联系,已是近五年的时光。这五年的时光,如匆匆逝水——直至结束方显其漫长。他在哪里?他是否也在这漫长时光的流水中,如此这般地想念着她?

所以说呆在会馆的这段日子,每接触到一位来自北方的人,江韵清无不对他们充满了好感。拐弯抹角搜罗着一切北方战事的消息。期望从中得到一点同马天目有关的细枝末节。但遗憾的是,却没有丝毫收获。

直到一个纤弱女子的到来,这种僵局才被打破。事后回想,江韵清不知该感激她,还是该痛恨她。她那么轻易便解开她心底的困惑与悔罪;却又那么轻易的,将她推向另一重困惑和悔罪的深渊。

不知她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只记得她入住时是一个傍晚。非常安静地呆在房间里,像一个飘忽的影子。按惯例,她敲开她的房门,询问她需不需要照顾。告诉她去哪里洗漱,明天的早饭几点。她正在灯下写着什么。她们随意搭讪了几句,从彼此相近的口音中,忽地辨出那久违的乡音。这才知道她们同属那个叫做“天津”的城市。说话间自然多了一层亲昵,却并未持续很长时间。那女子站在桌案前,身子遮住放在桌上的笔和本子。她的脸上是一副极其倦怠的模样,看了让人心疼。江韵清不便过多打搅,便告辞出来。

直到第二天中午,江韵清喊她去吃午饭。推开房门,发现女子不在房间。床榻上的被褥叠放的整整齐齐。阳光从窗口打入,折射在床边的写字台上,使那摆放在桌上的本子,以及压在本子上的一支钢笔,像被阳光描画的静物,发散着一种毛茸茸的光泽。她从门口走到窗前,探头朝窗外看,看那女子是否在院子里。却见院子空无一人。南方的植物与花草,在盛夏阳光中一派葳蕤。她准备退出去,无意中朝桌上看了一眼。钢笔的笔帽晃了一下她的眼睛。直至走到门口,江韵清忽地顿住脚步,愣住了。觉得那只钢笔有些眼熟。忽然转身,快步扑到桌前,伸手抓起那只钢笔,拿在眼前仔细端量。

那是一只通体黑色的钢笔,笔帽上镶嵌着黄色铜套,卡口也是黄铜的颜色,却在磨损中变得有些灰白。笔尖硕长,在它光滑的表面,镶嵌着和笔帽口同样的商标牌号,以及型号。让江韵清心里狂跳不止的,是那标有“华孚”的牌子,以及笔帽上曾被咬过的牙狠。她再次把那牙痕看了一遍,她清楚地记得,那是淘气的华姿练习写字时,用牙咬出来的。

她疯了一样冲出屋门,手中紧攥着那只钢笔。和每一个遇到的人打听那女子的去向。所有人都被她的追问弄得莫名其妙。只见她额上沁着细汗,面色通红,身子却不住发抖。以为她不是中暑,便是发了寒热。嘱咐她去看一看医生。她不予理会,将整个会馆找遍,却不见她的踪影,便越发绝望地想到:她会不会已离开这里?直到会馆的负责人告诉她:那女子并没走,出去只是办些事。她行李都没带,怎么会走呢!她口齿混乱地表达着自己迫切的心情,说那人如果回来,务必转告她一声。她要见她!

午后她真的发起寒热来。身子绵软,靠在床榻上睡了过去。直到有人将她唤醒,这才从昏沉中醒来。睁眼,见那女子站在面前,穿了素雅的旗袍,微卷头发像是刚刚打理过。手中拎一只小巧的皮箱,急于要出门的样子。而在她沉静的表情里,却对她有着无比的关注,显然那只钢笔的事,已有人事先告知了她。

你认识那只钢笔吗?她开口便这样问。

由于刚刚从昏睡中醒来,江韵清的表情有些错愕,却不容置疑说道:那是他的钢笔,他的钢笔!

她望定她,有些疑惑的样子。

是马天目的钢笔……

她冲她点头。目光中瞬间倾注了巨大的哀伤。

他在哪里!你在哪里见过他?这支钢笔怎么会在你手里?

她发出连连的追问,却没有力气趋近于她的身旁,同她有任何身体间的接触。只在床榻上蜷缩着,像抵触着什么,又像在厌弃着什么。

那女子放下皮箱,走近她的身旁,轻声吐了口气,说,他牺牲了……

这样说着,将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肩头。

她抬头仰望着她。瞪着一双因溽热而变得猩红的眼睛。有些可怜,又有些可怖。她多想听到一些从那女子嘴里说出来的,有关马天目的消息啊。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第一句击中,大脑瞬间变得一片空白。接下来,只看到她薄薄的嘴唇阖动,却听不清说得是什么。直到有人在外面发出急切的呼唤,这才意识到女子的即刻离去,将让马天目的“牺牲”,成为一个巨大谜团。这才追出来,像是相送,又像是挽留,期期艾艾跟在她身后走。却并不说什么。而那女子一个安慰性的搂抱,终让她止步,只能呆呆站在门口,目送她上了一辆汽车,绝尘而去。

那个下午,江韵清始终在门口坐着。像一个呆在那里乘凉的人。从大堂望出去,院子里绿色植物像在燃烧。有阵阵凉风袭来,看到她头顶的乱发在瑟瑟抖动。随着傍晚的降临,凉风止息。天气变得愈发溽热。聚在地表的气温全都挥发,变成蒸腾的热浪,将她裹挟。江韵清并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会馆内的人全都涌出门来,惊喜的表情像是带着面具。他们手舞足蹈,行为乖张,全然没有了平常的谨慎与稳重。几个人走过她的身边,并不为她的哀伤所动,而是架起她,向迎门处的街上走。这才发现,人们好像得了号令,纷纷从家里出来,带着同样欣喜的犹如面具般的表情。不长时间街上便涌满了人,汇成一条喧闹的河流。挤挤挨挨拐过几条街,来到一处宽阔广场。见广场上站着更多的人,人们举着火把,彼此交流着什么,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惊喜。有人甚至抵近她的脸,善意地对她笑着。直到夜空中升起焰火,江韵清的听觉才渐渐恢复了意识。人们的呼喊声,甚而压制了远处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随着人声的渐渐安息,一个人的声音在广场上空回荡,宣布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那大声的宣讲还在回荡着余音,便被人们异口同声喊出的“胜利”二字吞没。人群再次变得沸腾起来。江韵清的神经,就是那一刻被激活的。她泪水长流,发出和周围人同样的呼喊。看到别人脸上也流着长长的泪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泪有多么虚假;她不是喜极而泣,而是哀伤至极;说得更准确一些,也只是悲喜交集罢了。

一直到很晚。江韵清才随大家回到住处。停了电。她点起一根蜡烛,关起门来。先是在烛光里静静坐着。而后拿出那只钢笔,拧开笔帽,在手背上划了一下。隐隐地,感到一阵麻酥酥的痛感,让她神情顿时变得专注起来。一笔一划写着字。她写下的是“牺牲”二字。之所以写下这两个字,原来她竟有着如此鲜明而强烈的感受。她虽对这字词并不陌生,常在书本中读到它,并深解其义。但现实中,她却是第一次听人说起。第一次,被这新鲜的字词否定了心中的想念,并感到切肤的疼痛。它比“死”这样的俗语,显得更为庄重,更具一种仪式感。写完之后,她抬臂呆呆看着。那字体像蓝色血迹,印在她白皙手腕上。她喉头耸动,为了止住那泉涌一般的呜咽,忽然张开嘴,咬住了那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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