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幕,段子矜很久都没能忘记。
在夕阳倾轧的刹那,天边最后一缕光芒随着巨大的枪声而消散。
她清楚地看到了那只松鼠最后望着她的眼神。
信任,祈求,还有……深深的茫然。
它大概不知道它的命运会突然发生如此之大的转变。
段子矜想,她其实应该把它留在山上。
就算死去,也死在它从小生长的环境里,或许还有亲人、爱人的陪同。
而不是这样,给了它生存下去的希望,又亲手将它送入地狱。
段子矜什么都没再说,转身沿着小路往休息厅后方的酒店走去,那是猎场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地方,酒店前一片青青草地,今晚将要举行篝火晚会。
她亲耳听到身后威廉得意洋洋的笑声,谄媚又讨好地说:“nancy,今天晚上我就亲手把这只小畜生的皮扒下来,我们拿它的肉开胃。”
段子矜真想停下来转身抽他一耳光。
可是她不能。
她能做的只有攥紧拳头,挺直腰板,头也不回地离开。
江南望着女人踽踽独行的背影,忽然好像有些明白,这个女人在他们心里为什么这么特别了。
他身边,轮椅上的男人亦是沉沉盯着那个方向,江南用余光扫了他一眼,“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唐季迟抿了下唇,“该看她的人不是我,是你堂哥。”
二人一起望向不远处的人群。
人群中,那个高大挺拔的男人手里的猎枪刚刚放下,四周的人立刻围上来恭喜他时隔八年后重新荣登冠军的宝座。
若他知道这份沾染着血腥的荣光,到底是以什么为代价,他还会觉得值得吗?
就在这时,人群中的男人却将猎枪推到了管家怀里,他面无表情地拨开人群,修长的双腿迈开沉笃的步伐,朝他们二人走来。
江南最先反应过来,叫了他一声:“堂哥。”
唐季迟抬眼看着在他面前站定的男人,即使是仰着头,也没有露出半分弱势,“这个时候你不去追她,到这里来干什么?”
男人湛黑的眸子里噙着寒芒,未理会唐季迟的问题,反而攫着江南的脸,利刃般的视线穿过他显而易见的心虚,淡淡问:“你刚才,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他清楚地记得,在他问段子矜为什么非救那只野松鼠不可时,她百般推脱也没给出一个正面的回答,而江南却有些沉不住气地上前想要说些什么,结果被她一句话堵了回去。
江南一咬牙,“堂哥,对不起。”
……
所有人都看到,willebrand家刚刚摘得狩猎比赛桂冠的大少爷,拒绝了旁人的称赞和夸耀,径直走向场地外围,和三少爷交谈几句后,面色倏然一冷。
紧接着便是一拳扬起,在一片惊呼中,堪堪停在了江南鼻尖之前不到一厘米的地方。
那张英俊无俦的脸像是在晚风中结了一层冰冷的霜,深邃的黑眸中,盘踞的阴霾更叫人不敢直视。
直到他疾步离开,场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肃杀之气才渐渐散去……
他身后,众人的表情都很奇怪,以两位位高权重的公爵大人为最。
leopold公爵冷笑一声,满脸的余怒未消,“让他拿个第一名,是种耻辱吗?瞧他这不情不愿的,还给我们这帮长辈甩脸子?子爵大人教出来的好儿子,还真是一身傲骨,无人能及!”
江逢时愧疚难当,他当然知道leopold公爵生气的真正原因,不仅仅是爱女受伤,还有江临带了别的女人回家的事……
他无奈道:“公爵大人,lenn这孩子从小被惯坏了,是我管教不力。”
leopold公爵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他可别因为这事心里不痛快,再跑出去八年不回来,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谁都知道这事willebrand家的一块烂疮。
要不是真气到这份上,谁敢当着老公爵的面这么说话?
这话一出口,江家人脸色皆是一变。唯有江老爷子面沉如水,对大管家道:“去把大少爷请回来。”
“老爷……”
腿长在大少爷身上,他不想回来,他还能押着他回来吗?
“去!”江老爷子猛地提起拐杖戳了戳地面,沉声喝道,“绑也要给我绑回来!”
“爷爷,您别生气。”nancy突然出声,头埋得很低,听声音全然是内疚和自责,“大好的节日,因为我闹成这样,如果不是我自己不小心,也不会被那野松鼠咬住……子衿小姐也许是太善良,见不得杀生。”
江老爷子抬眸看了她一眼,眸光幽深无底,一时间没有表态,倒是江逢时叹了口气道:“nancy,这事不怪你,怎么说都是我们家欠你一个交代。”
说着,他又催促管家,快些去把江临带回来。
nancy淡淡扬起笑容,对大管家道:“这就不麻烦您了,我自己过去叫他就好,刚巧我也有些话要对他说。”
江老爷子看了她半晌,说道:“不能让他再这么胡闹下去,你们的事早就定了,干脆今天借着这个时机公之于众,叫他收收心。”
leopold公爵这才正眼望过来,表情亦是收敛了锋芒的郑重,他蹙了下眉,“老公爵,您确定在这个场合?”
“父亲说的对,这个场合正好。”江逢时点头赞同,“这件事早就该公之于众了,不能再让其他居心叵测的女人有机会钻空子了,nancy丫头,你说呢?”
“您和爸爸做主就好。”nancy唇畔的笑意更加深刻,她欠身道,“我先去把lenn带回来。”
“去吧。”江逢时又是一声轻叹,看着nancy转身而去的背影,目光深了许多,直到众人都散去,他还站在原地沉思。
“亲爱的,你在看什么?”随着身边一道柔和的中年女声响起,他的肩上多了件不薄不厚的外套,“夜里有风,别着凉。”
外套上沾染着女人指尖的融融暖意,江逢时收回目光,侧过头时,便看到一张温婉美丽的脸。
她的眼眸像是一块温润的玉,幽光沉静,脸庞更是东方女人特有的、婉约的轮廓。
这张脸,在无数的日夜里让他倾倒,思念。
江逢时眼底的波纹陡然一颤,震惊中,是浓浓的眷爱。他的嘴唇动了动,幅度不大,女人却看得很清楚,他在无声地唤她——阿清。
随后,女人被他重重圈入怀里,他的吻也随之落了下来,狂躁的,不安的,带着令人窒息的痛苦的意味。
女人心里微微刺痛,却还是顺从地任由他掠夺,甚至有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迎合。
男人的身躯一僵,猛地将她推开,表情里有瞬间的震怒,很快便收敛得一干二净,只是眨了下眼的功夫,眸间的神色又恢复了平静,甚至冷淡。
“谁让你出来的?”
女人被他推开,几步踉跄,站稳后才低声道:“对不起,逢时。”
“我说的话,你是一句一句全都当成耳旁风了?”男人的语气越发阴沉,嗓音也拔高了许多。
女人脸色一白,慌忙低下头,“我不敢,子爵大人。”
若非不得已的时候,他极少让她露面。
而且逢时这个名字……他亦不许她叫。
嫁给他这八年来,他只有在那些不得已的公共场合,会对他表现出疼爱和尊重。
平日里,他几乎不怎么对她说话,夫妻之间,也是貌合神离。
不过,有那么几次,他出去应酬,喝了酒后回到家,没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却也双眼迷离,他盯着她的脸看了很久,最后将她压在床上,狠狠地要了她许多次。
可她知道,每次他紧盯着她的脸、抚-摸着她的身子、吻遍她的全身时,甚至在她身体里失控时……他眼里的深情和浓厚的缱绻,都是因为那一刻,他透过她的脸,看到了另一个女人。
他叫那个女人阿清,那个女人叫他,逢时。
他爱陈妙清,深爱,爱到谁也无可替代的地步。
可是既然无可替代,又何必找她来,将她的脸雕琢成那个女人的样子?
是为了这个偌大的家族吗?那他可真辛苦。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可是八年来,她也没有真的看懂过这个男人。
当年他需要一个妻子稳定局势,可是现如今早已不是当年的境况。按道理说,他早就可以对外称他的爱妻染病身亡,她也早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为什么还要每天面对着这样一张与亡妻一模一样的脸呢?
她想不明白,但她知道,这个男人厌恶她。
她试图模仿过陈妙清的言行举止,风度气质,却被他更加厌恶。
尤其是在lenn离家出走之后,他对她的厌恶彻底不加掩饰了。
他心里大约觉得,是她的出现,害得他与那个女人爱情的结晶、他引以为傲的儿子离家出走,八年不归。
所以她无数次想要和lenn修复关系,但是八年来,她连联系上他的机会都少有。
苦海无涯,回头无岸……
若是一条路走到了悬崖边,她不能回头,是不是只剩下,这最后一个选择?
段子矜一个人在夜幕下昏暗的小径上走着。
夜风冷得有些刺骨,让她突然想起了郁城三月的江水。
怔愣中,脚步稍稍一顿,背后立刻贴上一堵结实的胸膛。
遒劲有力的大掌扶着一件厚厚的外套按在她的双肩,将她整个人裹了进去,不容挣脱,沁入鼻息的,是清冷的薄荷香混着男人身上独有的味道。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愠怒到微微冰冷的话音:“段子矜,大晚上的你一个人瞎跑什么?”
她没说话,只是望着眼前漆黑的树林里茂密枝叶的影子,沉默。
男人的胸膛起伏得很厉害,段子矜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惊了惊,立刻挣开,他回过头来,“江临,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裂开了?”
他一把将她搂紧,手掌按住她的头,按进怀里,沉声道:“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