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那帮子老臣之后,顾黎野就坐在了书桌前,点上了一根烛,然后对着那张信纸发呆。
他的思绪被拉回了十五年前。
三年前,顾黎野从塞北回道了京城,十二年前的事,自然也就成了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他父亲顾辰声跪在地上,先帝要他弑父以示忠心。
说起来有些好笑,那时他握着剑,心里乱得像麻,但却有一个想法清晰又明亮,就那样被他亲手埋下了根。
以后一定要谋反。
他那时对着父亲握着剑,明明正在乱七八糟地想怎么下手怎么带着父亲逃脱,可却有另外一个想法很清晰地在脑海里回响。他想,等他长大了,一定要把这个皇帝的脑袋割下来吊在京城门口,让天下人都看看这天杀死顾府所有人的狗娘养的皇帝是个什么嘴脸。
他眼睛里有惊恐有害怕有恐惧,却也有一股仇恨在烧。这两样交织在他眼底,旁人只看得见他害怕,他父亲却把他的仇恨看得明明白白。
于是,顾辰声在大雨磅礴声里,亲口说出了此后缠了他无数个深夜睡梦的诅咒。
“……黎野。”
他父亲声音沙哑,满身是血,额头上被人开了一刀,鲜血也流了满脸。他闭着一只眼,艰难地对他说。
“顾家代代忠臣……不可在你这里折掉。”
他父亲说:“记……记好了……你要忠,不可……反。”
那是顾辰声临死前最后留给他的话。
顾黎野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看向摊在桌面上的信纸。
顾辰声忠了大半辈子,进谏了无数忠言。他总试图改变朝野甚至改变这朝野中的文武百官,想让所有人都清正廉洁,无数次向圣上进谏又劝诫百官改变,结果忠言逆耳,没几个人按着他的心思改变,反倒树敌无数,最后死时,不少人还觉得大快人心,称他果真不是个好东西。果然越是劝别人好的人,心里就越脏。
顾黎野儿时并不知晓这些,只觉得父亲是个好父亲,觉得他温柔好说话又喜欢操心,总担心他磕了碰了。但随着时间过去他渐渐长大,突然有一天,他竟然就开始想:父亲真是个愚忠之人。
他自己心里这样想,却并没有说过。
因为他的先生们都认同顾辰声,说他是个好忠臣,只可惜脑子顽固不懂变通,这才树敌无数,死了之后还一堆人冷嘲热讽,连他儿子也不放过。
他们也说,他们当时也是为了自保才撇掉情义对顾家弃之不顾的。为了补偿,就要对顾黎野好一些,再好一些,让他连同他父亲的份都一起活下去。
顾黎野有一段时间很迷茫,他一会儿觉得自己是在这种监视环境下活扭曲了,一会儿又觉得父亲是真的愚忠。
他有时候真的不解,为什么要忠于一个杀了他举家上下的仇人和他子孙后代?
当他认定一个人不值得他去忠的时候,难道不可以选择不忠吗?
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大家只会告诉他,你是顾黎野,顾辰声是你爹,顾辰声是这样的,你就也该这样,因为子承父业,他忠,你也得忠。
这些日积月累的话加上顾辰声的遗言,把他心里仇恨的苗一下一下往下压,不让它破土不让它发芽不让它长脱了骨发狂。
在这些所有“你千万不能恨圣上”的话中,只有谢未弦告诉他,“我等着你反”。
当年,顾黎野回京的时候告诉谢未弦,会在京城里想办法提一下地位,让明纶放下心,等一切都安定下来之后,谢家再八抬大轿迎他进门也不迟。
他怕谢未弦被明纶盯上,所以不想太出风头。他说这些的时候心里没底,就这样一拖拖了三年。他拖的心虚,谢未弦却从来不问他。他就在等,很安静的等。这人看起来急脾气,但是温柔起来能柔得见不到底。
没想到拖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顾黎野左拖右拖,可明纶最后还是盯上了谢未弦。
忠诚的诅咒纠缠了顾黎野日日夜夜,在那些先生的谆谆教导中,他一直觉得会因为这种事而挣扎烦恼的自己是活的不够通透,是他还年轻,他该学会不在意,也该对明天抱有希望。
可他总也抱不了希望,他觉得是自己扭曲,活的不通透。
他的挣扎到今天就到了头了。
顾黎野拿起了信纸。
在谢未弦受到威胁的那一刻,他忽然就没来由的想,活的不通透也好,太年轻也罢,活的扭曲了也没什么,通不通透的,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他们年轻,他们赤诚,他们忠诚于对方,这就够了。
活着与情义间,他选情义。
他没必要挣扎,也没必要纠结,更没必要自责自己活得不通透。他认为他的父亲愚忠,那就这么认为吧,就算他的想法是错的,那就错吧。他还年轻,活得不通透又何妨?
他头一次放开了一直以来自己为自己锁上的思考禁锢,让这些想法彻底又完全的破土而出,然后,这些压抑已久的思考瞬间拔地而起,没过几秒,就长成了一株参天大树。
顾黎野突然松了一口气,他突然感觉背上的枷锁轻了一些。
原来那所谓的枷锁,除了朝野百官赐给他的,还有他自己赐给自己的。
想通这些之后,他才发觉自己这一路走来所思所想都多么愚蠢。
顾黎野捏了捏手里的信纸,忽的笑了一声。
他又把信纸放回到了书桌上,压好之后,吹熄了烛火,转身上床睡觉。
一个下人一直端着烛台站在门口盯着他。见他翻身上床之后,又例行公事地等了一会儿,然后才打了个哈欠,转身也回房睡觉去了。
床上的顾黎野突然抬了抬身,往后看了一眼。
确定监视他的人已经走掉了之后,他这才坐了起来,看向对角那边摆着的书桌。
这个信该怎么送出去,是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