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卫谚亲自驾着车,直接将窦伏苓送到了蚕室后的树林子里。林子后头的小道依山势蜿蜒而下,窦伏苓身上仍是昨日的劲装短打,走起山道来比身披朝服的那一次轻巧不少,可卫谚仍不放心她,行在半步之前,紧紧牵着她的手。
道观仍是那座破落道观,他们并未多花心思便寻到了。只是窦伏苓在里里外外转了数圈,都不曾碰见个活物,更别说那神出鬼没的老道了。
眼下正是日中的时辰,晨时在长安置内垫在肚里的粥食糕点早已于这种消耗殆尽。窦伏苓攒着袖口抹去额间细密的汗珠,走出屋子抬头望了眼天色,心头不住地失望。回身望向一直静静站于天尊石像前的卫谚,她放低了声,深吸口气缓缓道:“应是被你料准了,那老道果然不过是位过客……我们这便走吧。”
“等等。”卫谚转过身看向窦伏苓,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却伸着两根指头,“再等等。”
窦伏苓看他,蓦地会意,也走至石像前,俯身伸手朝那用作供奉的桌案上抹去,果真无灰。她的眼眸闪了闪,轻声自言自语:“先前遇见那道人,他似乎便是去外头林子里寻吃食了……”
只是约莫过了小半柱香的时辰,窦伏苓百无聊赖地倚着屋外稀落的栅栏拈着手中的细草茎,腹中突然“咕”地叫了声。
“你身上有没有吃食?我……饿了……”
卫谚失笑,向她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一双漆黑的眸子却忽然转了转,望向窦伏苓身后的来路。窦伏苓抱着肚子又蜷起身子,仿若这样便能减缓腹内的不适,却没注意到卫谚后头的神情。
“贫道这儿采了些野果子,女君可要?”背后传来年老却又清朗硬气的声音。窦伏苓倏地直起身,眼底闪过一瞬的浮光。她望向来人——
这位老道……却也当真是位奇人,那夜她与栾徽风、今日她与卫谚,皆是不请自来,却也没见那老道面上闪过一分诧异的神色。
接过老道手中的果子,一时竟无法从他的面上推测许多,她只得敛了心神,整理措辞道:“道长,您可还记得我?”
老道不语,盯着她好一会儿,却是笑了:“不记得了。”
闻言,窦伏苓微微咬唇,敛眉沉思。片刻,她又道:“……那日您取下了我的银铃。”
闻言,老道抬首捋了把花白的胡须,作醍醐灌顶的模样,哈哈笑道:“年纪大了,眼神便疲懒了。当日女君身边的是一女子,今日却带了个男子,无怪乎贫道一时辨不出。”
“在下卫三,见过道长,”卫谚走上前,朝人恭敬施礼,“这位是内子。”
老道直身而立,一双矍铄清明的眼看向他,未发一言,只微微颔首,便径直背着竹篓走入屋内:“贫道此处只有些野菜野果,二位若不嫌弃,不妨与贫道一起?”
窦伏苓快步上前,紧紧跟在老道身后:“道长,我想问问那银玲的事,不知可否方便?”
老道骤然止了步子,回头望着窦伏苓,又瞥了眼她身后的卫谚:
窦伏苓跟着望向卫谚,心头没来由地一虚。她不想让卫谚知晓她自后世穿越而来的事,却又担心老道因卫谚的缘故不肯将银铃的始末告知与她,思忖片刻,吞吐道:“银铃的始末……他知晓的。”
卫谚却将她的神情与细微变化收于眼底,朝着二人敛眉颔首,便往一侧避开了,只在行经窦伏苓的时候刻意压低了声在她耳畔飞快地道:“我就在外头待着,你莫怕。”
窦伏苓:“……”她何时怕过什么了。
老道只捋着胡须,默默不言。窦伏苓跟着他进了屋子,却见他真一副抱了竹篓去后院生活的架势,忙不跌开口:“那日您道……道我回来了,此言何意?”
“女君说是何意?”老道放下手中竹篓,反问。
窦伏苓不想他竟打了个太极,转瞬又回问:“您可能送我回去?”
闻言,老道在桌案一侧坐下了,抬首向对侧指了指,又问:“女君这是从哪儿来,又要回哪儿去呀?”
窦伏苓喉头一噎,索性毫不客气地在老道对侧坐下了。思量片刻,她终是鼓足了气吐出了一句话:“……我本就不是这儿的人,却不知何故占了睢阳侯夫人的身子。我想,您该是知晓的原委。还有那银铃……”
她本不信这种用一枚铃铛封了心智的邪门歪理,可连穿越时空这样瞧着荒诞无稽的事她都经历了,眼下再让她看着眼前的老道,于恍惚间总觉他便是那布下前因后果的高人,亦或是窥视天机的仙人。
“女君阖该是这儿的人。”
窦伏苓的心倏地吊起:“那我那些后世的经历,算什么?且那银玲,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十数年前,师祖曾窥得天机。因这机缘生于女君身上,故而师祖耗其终身修为铸了那银铃,令我待你出生,寻个时机于您的神魂之中封了心智一魄。”
窦伏苓却没想到小小一枚铃铛引出这么大一番事来,越听越玄,胸口窒了一口气。小半晌,她才缓缓吐息,轻飘飘问:“什么……天机?”
老道长叹一声,喟叹道:“以修行之人自毁双目耗损阳寿为代价,女君道何为天机?”
何谓天机?唯涉及国祚社稷之大事,因承载了无数黎明苍生的生息命脉,方才能被唤作天机。与之相较,渺小一人的命运起伏,又算得了什么?
倏地又想起什么,她放高了声:“既如此,直接封了我的才智便可,为何还要将我送至后世,见那灯红酒绿,体味那软红香土?”
若她从未生在数千年后那个清明又繁华的时代,若她未曾体味过觉醒之幸,又怎会困顿于眼下的户牖之间,进退皆难?唯见过后世之开明,才更觉当下之苦痛。
老道却答非所问:“听女君所言,愿那一魄并未收入铃中,却是落入后世。”
闻言,窦伏苓当即愣于原处:“不是您……送我去的?”
老道神情郑重庄严,朝她颔首。
窦伏苓的目光一滞,她缓缓伸出手,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为自己所掌控的身躯。她将信将疑地想,都道美人倾国,到底是怎样一个倾国之法,才牵连生出了这许多的因缘……就是这副身子,竟能在这朝堂搅弄风云?